穆敬生就在其中。
一连几天没见到穆敬生,她心里想念,以给自家大队知青送水的名义和队长去了隔壁大队。
本想着借机看一眼穆敬生。
这一看不得了。
有个扎麻花辫的大姑娘,正堵在穆敬生的跟前,笑盈盈地给穆敬生送西瓜吃。
好水灵的西瓜啊。
不对,好红的姑娘,好像是隔壁大队队长的女儿。
隔着几米远的玉米地,她看见穆敬生吞咽了下喉咙,但他还是拒绝了队长女儿的西瓜,可惜队长女儿也是个有毅力的,拉住他的袖子,硬是把西瓜塞进了他怀里,留下一句话,含羞带怯地笑着跑了。
旁人皆是打趣起了穆敬生。
“还是敬生命好,这大热天的竟然有西瓜吃,咱们只有凉水喝啊!”
“……”
忽然,穆敬生转身看向了她。
叶霞猛不丁一怔,想逃没处逃,他怎么知道她站在后面的?
“你来的刚好。”
青年脸上绽放出一抹由内而外的笑容,刹那间仿佛天地间黯然失色,走到她跟前,把西瓜塞进她手里,低低的嗓音跟他说:“我不喜欢吃甜的,你快吃了。”
她不禁瞠目结舌,她应该是受到了一种旁人没有的待遇。
旁人又打趣了起来。
不过这次他们打趣的对象是穆敬生和她,说什么,敬生这小子看着不声不吭的,骨子里是个闷骚,活该他有媳妇儿。
那边见西瓜被穆敬生塞给她吃,队长女儿眼睛都气红了。
她以为自己拥有了一种身份,坐在穆敬生旁边,心安理得地把西瓜消灭了个干净。
可穆敬生回去之后,却以一副说笑的口吻对她说:“你别误会,我是怕那位女同志误会才不敢吃她的西瓜,刚好你来救我,我简直如释重负。”
一句话,她心都凉了。
哦,你别误会,那她就不误会了。
之后他们好像陷入了一种冷战的氛围,她不再去后山,穆敬生也从未找过她。
她想,他可真是个混蛋。
一连两个月,两人形同陌路,连面也没有见过几次,偶尔在村里碰着了也只是漠然地打个招呼,惹得她爹都忍不住问了缘由。
她便把那天的事情告诉了爹。
她爹蹲在堂屋门口,揣着双手,愁眉苦脸地想了半晌,才若有所思地说:“噢霞,他这是拒绝你了啊。”
她:“……”
她爹怒了。
“这个小兔崽子,我姑娘多好的娃娃,十里八村挑不出我姑娘这么好看的女娃,他竟然看不上?!”
爹很诧异,爹很愤怒。
爹更多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叶霞也是挠破了后脑勺,也没想明白,她哪里不好了?
若是长相,她没得挑。
若说文化,她确实没他厉害,是读过大书的。
但她从小跟着爹娘识文断字,也上过几年学堂,比大队里的男娃娃比起来也要强了不知多少倍。
她还会绣花,做衣服,纳鞋子。
哪里配不上他呢?
她想了许久,想明白了,她和他生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家子弟,即使落进了泥潭,也是一身傲骨,而她生于泥潭,即使再漂亮、再有文采,再与众不同,也不过是泥潭里的一朵比较出色的花,改变不了她生于泥潭里的事实。
生于蓝天看惯了白云的他,又怎么会,看上一朵泥潭里的花呢。
原来这就是阶级啊。
这一刻,阶级在她的心中有了更新层面的认知。
原来不只是有钱是阶级。
思想、出身,统统都有阶级。
想到这她哭了。
一连两个月的冷战,她没哭,想通了之后,反倒控制不住地哭了个畅快淋漓。
嫂子又在骂骂咧咧了。
她不想嫁人,可惜爹失去了当家做主的权利,哥哥性格没有主见,也不敢反驳嫂子,媒婆一天天地踏破了他们家的门槛。
爹跟媒婆说,要好的男娃娃,不要啥人都往家里领。
媒婆领来的便都是出色的。
他们大多是当官的,大到在县里当官的,小到在队里记账的,且都长相不错,可惜她都提不起一丝想要结婚的冲动。
这些男子,但凡扔出去都是旁人上赶着想嫁的好人家。
可是她怎么就不喜欢呢。
有几个甚至见过她之后对她一见钟情,死缠烂打,被她明确拒绝之后仍是时不时上门给她送东西,照顾他们一家。
她知道,都是冲着她这张脸来的。
什么一见钟情,不过都是跟她一样见色起意,纯纯的大色迷儿。
转眼到了过年。
天寒地冻,整个大队里的人缩在集体食堂里,围着火炉吃大锅饺子。
饺子是平日里干轻松活的姑娘们一只只包出来的,一整个大队的男女老少,姑娘们和面、擀馅,足足忙活了一整天。
下饺子的锅里热气腾腾,叶霞负责打饺子的活儿。
热气蒸得她一张瓷白的小脸红扑扑,鼻尖泛红,眼角湿润,她看不清排到她跟前打饺子的人,朦胧的水雾中,她只能看见依次伸到她跟前一个个空碗,然后手一扬,给碗里添上白白胖胖的饺子,浇满白花花的热汤,送上冬日里的一丝温暖。
那天,她不知道有没有看到穆敬生去吃饺子。
她不知道有人在集体食堂外徘徊了许久,透过窗户,痴痴地凝望着她鼻尖冒汗给人打饭的画面,凝视了许久。
最后,那人悄然离去。
过完年之后的叶家沟迎来了几件喜事,年前相亲的,年后结婚,鞭炮放得噼里啪啦响。
二丫也嫁人了。
二丫本和她一样害怕嫁人,可二丫拗不过家里,嫁给了隔壁村一个从来没见过面的瘸子。
瘸子送给二丫他爹两头猪崽,她爹欢欢喜喜地让人把二丫接走了。
这就是娘说的盲婚哑嫁吧。
希望二丫遇上的男人不打媳妇,二丫平时特别爱笑,和她在一起总是笑得前仰后合,可是二丫要嫁给一个没见过面的瘸子,那天二丫坐着牛车离开家,她去送嫁,听见二丫在红盖头下哭得好痛。
嫂子一听鞭炮响,又在骂了。
媒婆就来的更勤快了。
旁人几天说不了一桩亲,媒婆一天带俩地往她家跑,见她始终无动于衷,媒婆发愁,跟老爹蹲在一起问她到底想要个啥样的。
她抬头望了望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个啥样的。
嫂子又摔了盆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一直让她自己当家做主的道理!她做不了主就让家里人给她做主,明儿就让媒人再领一个回来,管他什么样的直接嫁了,再不嫁就真死屋里头了!”
她沉默,她爹也沉默。
哥哥缩着脑袋当鹌鹑。
媒人一溜烟地跑了。
嫂子是大队里头有名的悍妇,一发脾气,旁人都不敢惹。
她想娘了。
娘啊,她怕是找不到一个真心待她,事事对她好的可嫁之人了。
天空响起一道爆竹声,不知道是谁家放了炮仗,她才惊觉今日是本该格外高兴的元宵花灯节。
晚上家里包了野菜鸡蛋馅的饺子,她抱着碗想去盛一碗饺子,嫂子对她横眉冷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在爹打圆场的情况下才不情不愿地往她碗里扔了一勺饺子。
还埋怨了她一句:“光吃不干。”
她端着饺子,心想,下蛋的两只鸡还是靠她绣花买来的,怎么能叫她光吃不干呢?
一勺饺子五个,她没吃饱。
爹要分给她几个,她怕爹也吃不饱,没要。
大队里面来了放电影的,家里人都去看电影了,她溜去厨房,掀开锅,果然看到了晚上剩的饺子。
饺子还热腾腾的,她多吃了两个,又拿饭盒装了一份。
野菜鸡蛋馅的饺子,鸡蛋是她绣花赚钱买的两只鸡下的,野菜是她和哥哥一起上山挖的,锅也是她烧的,她干了活的,没有不让她吃饱的道理。
出门,抓了个去看电影的男知青,让他给穆敬生捎个话。
之后她去了后山。
她还是好喜欢穆敬生啊。
她真是没见过什么世面,见过他,就再也看不见别人了。
就让她再搏一次吧。
他若是不来,或者明确地说不喜欢她,那,明天,她就听嫂子的话安安心心地嫁人。
不管对方是什么人,她都嫁。
反正不是他,都一样的。
后山似乎是个赏月的好地方。
月光倾泻而下,清清冷冷地照在人身上,仿佛被一层薄薄的冰霜覆盖,冻得人瑟瑟发抖。
身后缓缓传来了脚步声。
一瞬间叶霞的眼中浮现出点点光亮,转身,看到了那一抹久违的清瘦身影。
男人瘦了很多。
脸颊微微凹陷了一些下去,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有些无神,不知道这段时间他经受了怎样的折磨。
叶霞忽然有些心疼,
她强撑着镇定,把怀里一直暖着的铁饭盒递给他,笑着说:“给,我家包的饺子,还热着。”
穆敬生没说话,低头凝着她手里的饺子出了神。
她冻得有些受不住,山里本就寒凉,鼻头和耳尖都泛起了红,强颜欢笑地道:“还愣着做什么,坐下,快吃。”
她拉着他,像以前一样并排坐下。
她把饭盒打开,塞进穆敬生的手里,饭盒很暖,穆敬生的手很凉,温度的差异似乎让他一时间愣住了。
“快吃吧,等会儿凉了。”
她轻轻催促了句。
即使是催人的时候,她的语声也是温温柔柔的,不骄不躁,如同羽毛轻轻地抚过人的心口。
穆敬生抬头看了她一眼。
月光下的她,温柔的眉眼之间漾着浅浅的笑意,鼻尖红红的,眼尾也红红的,戴着一顶白色小帽,目光柔和且充满了力量,说不出的迷人。
这一刻,穆敬生把她的模样刻进了心底。
在他以后痛苦不堪的岁月里,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有个女孩曾在月光下那么温柔地看着她,每每想起这一幕,痛不欲生。
饺子大口大口的吃。
眼泪大颗大颗的掉。
他用迫切的进食方式迫切地掩盖他卑劣的心思。
好在夜色够暗,他低着头,让人看不到他湿润的眼角,掩盖住他心中的龌龊,压制住他想把一个美好的女孩拉进沼泽的冲动。
直到他咽下最后一个饺子。
“你喜欢我吗?”
如此直白的表达方式,穆敬生愣了下,透过月光,不敢声张地凝视着她。
叶霞微微叹了口气。
“我要嫁人了。”
男人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瞳孔骤缩,惊愕浮现在他那张惨白如纸的脸上。
好半晌,他才咽了下喉咙,嗓音不觉发涩:“他……怎么样?”
“我不知道。”
叶霞看不懂他的反应,心下微沉,仰头望着高高挂在夜空中的一轮清月,淡淡地叹息了一声:“不是你,都一样的。”
穆敬生的饭盒哐当落地。
叶霞扭头看向他,侧颜在月光下泛了一层绝美的朦胧,目光带着一丝希冀地问:“穆敬生,你能娶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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