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那个行李箱,看看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豆子一向不喜欢大小姐,一说到捉弄她鬼点子特别多。
喜伯在我们身后劝阻,几个娃儿轻点闹啊,我看姓沈的女娃儿不错,不言不语的,你们不要欺负人家。
喜伯是厂房里唯一觉得大小姐不错的。我想,这大概是一个老人对一个晚辈的仅存的善意。
豆子的嘴又尖又快,我们就是同她闹着玩儿,能有啥?莫不是喜伯你看上人家女娃好看,起了色心不成?
喜伯鼻孔里哼了一声,翻身睡去了,没再搭理我们。
小可说,沈小姐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去院子里解手,我们可以趁她出去时,把行李箱打开,看看里边有什么。
三人约定好。等到晚上掌灯时分,大小姐果然去解手。出门前她还看了看自己的行李箱,又向周围环视一圈,似乎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独自走了出去。
刚刚还在假寐的我和豆子腾地一下从稻草堆上蹦起来,跃跃欲试地来到行李箱旁边。豆子先上去研究箱子的锁头,小可帮忙,两人鼓捣半分钟都没打开箱子,锁头实在是太严实了。
我一把把他俩从箱子中间分开,单膝跪在箱子上,用从锁匠那里借来的挖耳勺形状的小工具,在锁眼儿里来回捅了几下,只听啪嗒,清脆的响声,锁头被轻易翘开了。
豆子和小可迫不及待地把我推到一旁,去开箱子,动作十分粗鲁,好像那箱子里藏着什么千年一遇的宝贝一样。
当箱子全部打开,里边的东西全部展开,三个人的心都沉了下来。
箱子里哪有什么奇珍异宝,那是满满一箱书,大概有一百本那么多,有的书看起来很珍贵的样子,被很小心地用衣裙包裹着。
小可还搜了箱子的边角,妄图找到一些女人戴的首饰之类的东西,可一无所获。
就在我们失望的同时,厂房里想起了嘟嘟的鞋跟触地的声音,我知道一定是大小姐回来了。她从我们背后走来,看到我们三人围着打开的箱子,似乎有点惊讶,又有点了然。
她默默地走到箱子边上,回头盯着小可豆子和我,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也有几丝颓唐。她的目光在小可的脸上逡巡了好一会,似乎在说,没想到连彼此信任的好姐妹也会背叛她。但是这些话她都没有说出来,而是安安静静地跪在箱子边,双手抓着箱子的底部和边缘,哗啦哗啦地把里边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似乎自言自语说着,看吧,看吧,这就是你们想看的
那声音并没有多少愤怒。
明明是从那纤弱的身体里发出来的声音,可我却感觉像从厂房的穹顶传过来的,从窗外里的空气弥漫进来的,短短一句话,分明掺杂了无数的叹息,就像家乡的南湖流过门口,流下的潺潺水声。
豆子觉得这番捉弄的结果索然无味,走回草窝开始装睡。小可面露愧色,却不敢上前安慰她。只有我走到她身边,蹲下身子,将书籍一本一本地拍土摞好,重新装进行李箱。
她小心翼翼地挑出几本精装书,用衣裙包裹好,塞进箱子里,从始至终没同我讲话。
那一晚,我失眠了,在难民营半个月以来,第一次失眠。大小姐愤怒失望颓然的目光,和那握紧双拳的手,瘦削但直立的背影,像放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她第一次开口说话的声音,竟那么清晰,那么好听。
我辗转反侧,在漆黑的厂房里,耳朵却特别灵敏。
只听见从角落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抹光亮,那光亮不似月光如水般清澈,而是昏黄的,微弱的。
我迎着那光亮望去,大小姐正在蹑手蹑脚地点亮一盏煤油灯。煤油灯简陋地不行,由一个摔得只剩一半的小碟子,一根粗粗的棉线和少量的煤油组成。
点好灯后,她欣慰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似乎废了好大力气才把灯点燃。
迎着微弱的灯光,她紧了紧身上的大衣,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在书签标记的页码摊开,放在双膝上一页一页地翻看。
光亮里,她整个人都柔软下来,面色恬淡,眼睛里好像还有几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是我从没见过的温柔笑意,像春天的蒲公英,和煦。
女孩边看书,边不经意流露出许多熟稔的小动作,时而单手轻轻抵靠在嘴角,时而捶着酸麻的小腿。这放下一切防备的样子,让我看怔了。她看了多久的书,我就看了多久的她。
她看书看得专注,并没发现远处注视的我,而我看她看得专注,也忘却了失眠的懊恼跟疲倦。
共同沉浸在这注视的目光里,让我感到放松欣喜,似乎知道她在夜晚里看书,是我们两人共同的秘密。
就在我咂摸着这味道时,光亮忽然消失,旖旎的感觉也戛然而止。
我腾地从稻草堆上坐起来,捕捉着她所在角落里的黑暗,只听她懊恼地啧啧几声,才意识到煤油灯熄灭了。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借着月色,我看到墙角依旧保持看书姿势的她,将头埋在书里,不再动。
那一夜的我,就此没了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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