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有个名字,但他不乐意别人叫他全名儿。不过他名字里有个栓字,他蛮喜欢这个字,所以他给自己起了蛮多外号,每个外号都带个栓字,比如栓子,栓儿,小栓,栓哥。大多都管他叫栓哥,我们也就叫他栓哥罢了。栓哥把自己归到全人类前百分之十最有道德感的人里。他在公交车看到小孩儿,一定要把他们逗乐了。趁家长看手机,或是翻皮包,他立马凑到小孩面前,做个鬼脸,然后若无其事地站起来。小孩子咯咯直乐,给家长一头雾水。有时他无意把小孩儿吓哭了,他便立马蹿到公交车的另一头。
栓哥的日子是这样的:他没有多少钱,但是要花钱的时候钱总会飘进钱包里。这也是因为他不怎么花钱。他有活儿干,但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是干什么的。
我上午刚接的活儿,嘿,可饿死我了。栓哥爽朗地说。
你工作都干啥啊。
嘿,哎呀,啧啧啧,你早问我早说了。他这样含糊其辞。
夜里,栓哥偏不回家。栓哥走起路来,不是自己想回家了绝不停下来。栓哥的梦想是走遍bj所有办公楼的大堂。他爱听皮鞋在里面敞亮的回声,他也爱摸电梯钮。他一个巴掌拍在钮上,蛮响亮。他说这样静电打不着他。
栓哥最怕发烧。他宁愿把脚踝撅折了也不想成天晕晕乎乎的。但凡他觉得自己要发烧,就赶紧把白开水备好了,跑去公园里晒太阳。
栓哥不管春夏秋冬都乐意在亭子下面坐着。尤其是冬天,他乐意穿着硕大的羽绒服让自己显得胖得走不动道。小朋友脸蛋冻得像苹果一样红,在他身边放风筝,他就看着天上的纸燕子越来越小,小成一个点。冬天的天空比夏天的清澈,那是因为没有微小的汗液漂浮在空气里,栓哥能大口地呼吸,让冷气在肚子里暖和下来。
胖小孩穿着件花棉袄,像是一个在花丛里滚了一下午,沾满花瓣的雪球。风一吹,小孩准惊慌失措地摇一摇胳臂,活像走钢丝的杂技演员。紧握着线轴不放。
栓哥一只耳朵戴着耳机,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琢磨着午饭要去南边还是北边吃。南边有个啥?北边有个啥?
风呼呼地吹。栓哥心想,苦了那些坐飞机的人,一程没法安稳。大风天,地上比山上舒服一百倍。栓哥喜欢被风推着走。就算乱风吹来,他也顶多跟个不倒翁似的前摇摇后摇摇。他喜欢听风声,喜欢风中夹杂的泥土和工业颗粒的味道。
风筝线缠在了树上。小孩拉来拉去,指拉下来几枝干燥的树杈,急得孩子呜呜叫。
别扽。栓哥跟孩子讲。
没来得及说完,就看纸燕子跟个魂儿似的飞远了。再一看,小肉手里的线轴只连着一段孤零零的白线。小孩委屈地看着栓哥。
别看我,你风筝又没长我脸上,栓哥说,跟我哭不着。断了就断了,你不在树边上放风筝不就不断了。
栓哥没说,就他那小破风筝,坏了是早晚的事儿。与其坏在地上,还不如让它飞天上去,飞到不知道哪儿。风吹得趁时候,风筝就爱往高处窜。就这会儿,风筝就冲着附近几栋摩天大楼的高度往上顶了。栓哥激动起来,心想着,真带劲儿。吃什么饭啊,别吃饭了。
于是栓哥就这样盯着风筝飞来飞去,瞪得眼睛冒酸水儿。栓哥但凡遇到上心的事儿,定力立马儿就上来了。就像他这么坐着,饿不饿,冷不冷什么的,全都给忘了。
纸燕子在云端若隐若现,不一会儿,就真的飞不见了。栓哥一边捏着后脑上的那嘬头发,一边抬着头扫视天空中不定啥时候能飞出来的纸燕子。不一会儿,天上还真出来一个影儿,嗖一下从云里头掉出来。仔细一看,哪儿是纸燕子啊,那可是只活燕子,脑袋朝下就垂直地坠了下来,就跟谁家缺德孩子从天上扔下来的似的。看上去离着挺远,等反应过来,都已经落在眼前了,就停啪一声,跟一坨浆糊似的,燕子砸在亭子外头,就在栓哥脚跟前儿。
栓哥犯起懵来,半天不敢挪动身子。看燕子那小身板儿应该是没活成,可它腿儿还一跳一跳的。羽毛都散了,脑袋也跟个核桃壳似的不重不轻地耷拉着。小孩儿也踉跄着跑上前瞧着,说不出啥,呜呜哇哇吭叽起来。
就听小孩儿他奶奶也凑过来,问他俩看啥呢。
死鸟儿。栓哥说。
奶奶立马儿把小孩儿给拽走了。脏不脏,奶奶嫌弃地说,就不怕得禽流感
栓哥到头也没吃上饭。他把死燕子套进塑料袋儿里,羽毛儿跟血都粘在冻地砖上,他就拿指甲给抠开,一点点把乌七八糟的碎在地上的杂碎全都装袋子里了。收拾完了嫌手脏,也就没了胃口。等有胃口了都快天黑了,栓哥从东三环溜达到后海,袋子里那坨死肉泛起怪味儿来。
杨儿在后海有家小酒吧,那是栓哥没地方去了的点儿。要是见到栓哥在后海转悠,那准是要来杨儿的店里,准时要待到半夜杨儿哄他走再离开。杨儿看见有个吊儿郎当的人影儿进了店就猜是栓哥来了。
栓哥进了门就跟他打招呼。杨儿。
杨儿一抬头就看见栓哥塑料袋里那血呲呼啦的一团
,立马儿就站起来。
诶,你丫——杨儿吓得结巴起来,你给我出去。
鸟。栓哥提起袋子给杨儿看。杨儿赶紧把嘴捂上了,差点儿没干呕出来。
鸟儿更不行。缺不缺德,你把我这儿当花卉市场了?
我就要一山楂糕。
你要个屁。
我吃完就走。
可把杨儿气得,说话语无伦次。
我真想扇丫的。杨儿骂骂咧咧地跑去后厨。真莫名其妙。就这几天算到了血霉了。就昨儿个早上还
出了一通儿气,杨儿还是跑后厨捡了半块儿山楂糕出来,嫌弃地递给栓哥。
丫出去吃去。
我能先洗个手吗?
进去洗去,杨儿指了指后厨,脸都快搓成一团儿了,洗完了也出去吃。
等栓哥跑厕所的功夫,杨儿琢磨储藏室里摆着个没用的冰桶有半年多了,每次见到都心烦,每次都忘了扔。这么想着,就进屋把冰桶去了出来,说是送给栓哥,实际是自己舍不得扔,也舍不得留。
为啥不要了?栓哥一边咬着糖耳朵一边问。
漏了。用不了了。杨儿说。
栓哥安心地点点头,这边还顾着吃呢。别人要见到栓哥这吃相儿,准得担心他把牙咬掉了。
杨儿忽然想起什么事儿来,翻了翻手机,展示给栓哥看。屏幕上,一个肿得像一块湿墩布的哥们儿留了个乱糟糟的长发,男不男女不女的。他正搞着什么直播,环境乱糟糟的,人也乱糟糟的。
昨儿个刷到的。你看这人。像不像阿骰?
不像。栓哥不上心地瞅了一眼。
再看看。
那人嘴里嘀咕的不是人话。栓哥听不出来啥,只觉得他阴阳怪气。
他说啥呢?
西语。
啥?
西班牙语。
账户名儿叫西班牙通灵师在bj。
栓哥将信将疑。能是他吗?
杨儿十分肯定地点点头。我都追了他好几天了。准是他没错儿。
栓哥眯了眯眼,瞅来瞅去也没瞅出哪儿像阿骰。
听他那语气。杨儿说。
我哪儿还记得他说话啥样儿啊。栓哥说,那会儿谁还记得他啊?就记得好像有他这么一号人,忽然有一天来了,忽然有一天又不见了。
倒也没那么神叨。
——跟条蛇似的。
也没那么离谱儿。
我就说,人家在咱班没呆多少日子,我却把他给记住了。要别人我还真认不出来,可偏是他,长成这个熊样儿我也看得出来是他。到现在他线上直播做法,真成个跳大神的了,我跟你讲,真的是经历之中。你琢磨琢磨,就他小时候那样儿,除了干挑大神的活儿还能干点儿啥?
他们是绝对的深渊
夜里,栓哥回了家。栓哥试探性地给那人发了条私信。他讲,他们之前是认识的,他名字里有个栓字,要知道他是谁就给他回个电话,电话是13x。之后就把手机撂下,点火烧水。他说着这事儿别放心上,可怎么着也忘不掉他直播上那个跳大神儿的模样。琢磨着,那人便越来越像阿骰了。
栓哥没想到,真的电话通了
你叫我找你。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栓哥听不出那声音里是否有些许愤怒,还是一种职业性的干脆利落。这使得栓哥措手不及。
你认得我吗?栓哥问。
栓。他说。
栓哥惊得电话从手里溜了下去。他的手汗渍渍的,抓不住东西。手赶紧在衣服上蹭了几下才没了汗。
还在吗?喂?栓哥直喘气。
你找我。
有只鸟儿——
死鸟。
对。
哪儿?
在我边儿上呢。
哪儿捡的?
日坛。
日坛哪儿?
日坛山顶上的亭子下面。
不妙。
咋的?
不详。
那怎么办啊?
鸟儿还在你边儿上呢?
在呢吧?我再瞅一眼在呢在呢,没跑走。栓哥没开玩笑。被阿骰这么一吓,他还真以为死鸟儿能从桶里蹦出来飞哪儿去。他真去瞧了眼冰桶里的烂肉,才安了心。
明天早上在日坛山顶上的亭子下面见。越早越好,开了门就进去最好。
阿骰越这么说,栓哥越是心急。
怎么了,怎么了?栓哥问着,我是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你来就是了。
电话一挂,栓哥在厨房站了半天不敢动弹。他想着,这人真是阿骰吗?如果不是,那他怎么知道我名字的?如果是,他怎么上来就咒我?心里憋屈着,有股怪劲儿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栓哥印象里,阿骰是这样的:
二年级早自习读课文,小栓哥坐在最后一排跟阿骰挨着。小栓哥一打哈
欠,阿骰就知道那是他俩该开小差了。这时小栓哥一定会转过身,跟他寒暄几句。
有那么一天,他俩被课代表给逮住了。矮个子从讲台跑到后排,也是为了欺负转校生,指着阿骰,问他干嘛不认真读课文。
我跟人家聊天呢。阿骰大言不惭地说。
人家叫你聊天你就聊天,要是人家叫你跳楼你就真去跳吗?
阿骰张大了嘴,但憋着没说出来,因为班主任神出鬼没地潜进了教室,阿骰便没了心情。这事儿小栓哥没放在心上,因为课代表跟阿骰争论的时候是彻彻底底把共犯给漏掉了。小栓哥琢磨的是刚才在楼道里闻到的那股花卷儿味儿是午饭给老师的还是给学生的。
后来的事情栓哥就记忆犹新了。他记得语文课上到一半,老师正叫他念课文,阿骰就从五楼窗户跳了下去,后背狠狠摔在教学楼外一堆红砖块上。他看见一个影儿嗖地一下,跟只猫似的,从他课桌前飞了过去。窗户开着,但是帘儿给拉上了,就看阿骰一手把帘子扑腾开,然后就消失了。栓哥记得住,是因为他正起着立,摇头晃脑地朗诵着说完就忘的文字。
‘我能爬到天上去!’一个充满自信的声音传来。
‘你在哪儿?’
‘您往地上瞧,我是一只蚂蚁。’
栓哥自认为念得绘声绘色。只不过刚陶醉起来,就有一股风把书页吹跑了。他没看见阿骰,只看见窗帘跟船帆似的鼓了起来。
小朋友们挤在窗户前,老师都来不及维持秩序。楼下的施工地上,阿骰望着天,浑身上下都被砖块给熏红了。
课本上的字被栓哥手里的汗给蹭虚了。他觉得自己没用得像是个铅笔袋,不过他嘴里还是无意识地嘟囔着,您往地上瞧,我是一只蚂蚁
孩子们不懂那是什么。从那天起,大家伙儿都认定阿骰是会飞的。他们只记得阿骰潇洒地从窗户跳出去的那个画面,却不记得他一只胳膊关节明显脱离了本开处在得位置,还有之后急救车在校门口停了一整节课,吵得他们没心情上课了。不过那是之后的事了。这会儿,他们正向楼下的阿骰投来羡慕的目光。阿骰这会儿也不一定能看见。他是笑着的。栓哥认定那是笑给他看的。
他们被模糊的本能驱使
栓哥拎着个大桶溜达进日坛,差点儿没被门卫给拦下来。要不是那群衣着五彩缤纷大妈堵在门口扫码,栓哥也不能几个转身儿就从门卫视线里消失了。
上了山,他便看见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坐在亭子里。他戴着一副夸张的墨镜,邋里邋遢的模样仿佛戴墨镜是他出门前唯一的准备工作。那人看见了栓哥,却没做回应,这让他心里发寒。他怕认错了人,又怕错以为认错了人,于是静悄悄地坐到那人身边,一句话不说。
一阵沉默之后,那人开了口。等人呢?他问道。他手里捧着一个红色的收音机,隐隐约约听到盒子里的人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栓哥支支吾吾地嗯了一声。他是真的后悔来了这儿。阿骰就坐在他旁边,却不再想认出他阿骰来。
等我呢?阿骰慢慢悠悠地把天线按进机器里。就听红盒子呲啦一声。
栓哥点点头。
你说的就是这个?阿骰蹬了蹬冰冻,碎冰碴子在里头哗啦啦响。
是,这是那鸟儿。
哪儿找见的?阿骰问。
天上掉下来的。
栓哥觉得这答得不大合适。那只鸟儿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琢磨着越发觉得自己不该多说废话。但他要不说,栓哥也说不出什么来。两人就僵持了许久,低头看着血淋淋的冰桶,要不是一股腐烂的臭气还真像一大桶红豆沙冰。栓哥想着,这会儿把眼睛闭上,也不定什么时候阿骰就悄悄地离开了,但他却拿不定主意。他已是搞不清哪件事更让他心急,是见着死鸟儿不吉利这件事儿,还是跟阿骰聊天这件事儿。
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来了?我长相没啥变化?栓哥岔开话题。
没。
我记得你那会儿剃了个秃瓢儿,还瘦得跟柴火棍儿似的。
是。阿骰干脆地点下头。
你去哪儿了?
西班牙。
真去了西班牙?
过去十年,有四年都在西班牙郊外。
剩下的日子呢?
坎昆。
那是个栓哥不认识的地方。说实话,他也不咋想知道那是什么地儿。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也一点不羡慕阿骰走了那么长的路。
哪儿?
海边。
吃得饱吗?
风餐露宿。但是我没耽误功夫。我学到的东西,五环以内,没有第二个人懂
阿骰讲着,栓哥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灵魂的肆无忌惮的安息。让灵魂回归原本的样子。很多人管他叫一种技术。我说他是一种艺术。一把刀,将灵魂和肉体分隔开,像是剥鸡腿皮的厨师。我们闻得到灵魂在滴血。那是一种腥味,一旦闻到了,再也忘不掉。那是被禁锢住的精神,承
受不住沉重的肢体。灵魂在挤压中变形,每一份每一秒都在被肉体扭曲。我们生来就在痛苦的锁链间穿行。我们的头向远方探去,四肢被锁链缠住。锁链的锈味,滴血的腥味,那是灵魂在请求我们挣脱痛苦的铁链。你闻到了吗?苦痛和折磨像车轮一样来回旋转。它的灵魂祈求从肉体的重量中释放出来。听懂了吗?
栓哥记得班主任在讲台上时不时把东张西望的孩子叫起来,问他们听没听懂。孩子一定回答听懂了。于是班主任继续问,听懂什么了?然后孩子就张着嘴,半天挤不出一个字来。班主任什么都不用多做,就叫孩子坐下,孩子便羞红了脸。
听懂了。栓哥说。
听懂什么了?
听懂了一半儿。
哪一半?
后面那半儿。
他也就记下后面几句话。
它有名字吗?
谁?鸟儿啊?
鸟。
没有。该起一个吗?
这会儿就不用了,没必要再给肉体留恋这个世界的理由。
阿骰狠狠踩了踩石地砖,接着说:你不该给它捡起来。你捡起来,你就是鸟儿的主儿了,不给它送上天,鸟儿就永远得缠着你。
这是你在墨西哥学的?
有个仪式能把它的灵魂释放走。我可以办,但是主儿必须在场。得找个鸟儿多的地方办。阿骰翘着个二郎腿,还有个要求,仪式我得录下来。你要是答应,这活儿我不要你钱。
这么多事儿,栓哥一时半会儿理解不成。不管阿骰说什么,他都点头答应了。栓哥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鸟儿是次要的。栓哥还有好多想问他的。比如,他问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为什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为什么他还认得我,而我却认不出他。栓哥以为他俩聊了好久,但其实也不过是一小会儿而已。在他们聊天那会儿,一个孩子爬上了亭子,满足地小口啃着热乎乎的烤肠。等阿骰离开,他刚好把烤肠吃完了。
我能给你安排妥当了。阿骰临走前说。
你别给我安排妥当了,你给鸟儿安排妥当了。栓哥说。他本来想给阿骰逗乐的,但说完便后悔了。
动物园。阿骰一板一眼地说。
bj动物园儿?海淀的bj动物园儿?
鸟笼子后面有一片空地。明儿见,来早点。
多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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