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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一些美好事物的尽头(第1页/共2页)

终于我意识到,我家里有一只鬼。它潜伏在角落里观察我,它轻浮的身体一动不动。我洗澡时,它站在我身后,一股异样的气息顶着我的后脑勺;我睡觉时,它站在床头或是窗边,醒来时不落下一丝踪迹。夜里,它会趁我脚伸出被子时打开窗,冻得我骨头僵直。同事笑我走路像在憋尿,可脚冻麻了,没力气弯脚。

我只有唱起歌来才敢往角落里瞥上一眼。关上灯,它就匍匐在黑暗里。它无形的身体侵占了我的空间,寂静中宣示地位。我熟睡时,它在头顶盘旋,指尖划过干燥的白墙。

早晨,我把白粥端上桌,它站在桌对面,没有一丝呼吸,一片冷冰冰的透明轮廓雕像般纹丝不动。它的存在蔓延到楼道,在声控灯下,在电梯井里,在长廊外。它不留下一丝痕迹,它不存在于过去,而在此时此刻,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每一个脚步。哪怕有一丁点不满,一丝反抗的情绪,我便立马没了力气。但凡冲那个方向微微提起食指,或是抬一抬眉毛,我便生气全无,病怏怏地摊倒。唯独在上班时在公司能拥有短暂的安宁,但是我知道它就在那里,等着我回家,像光线一样无法逃避,看不见,摸不着,但弥漫在我的生活里。

同事说,楼下在播片子,上厕所隔间里能听见。楼下是个电影院,之前装修就听着钻头锤子轰隆隆响,现在装好了,播起片子来依旧蛮响。同事们总说,下班了去看电影,每次走到影院都没了排片。大家一不说话,办公室便静得瘆人,像是房间被抽没了空气,让我受不了。我对面的桌上有一只白色的瓷马。她把它放在一叠老旧的书本顶上。瓷马颤颤巍巍,总像要掉下来。她见我眼神奇怪,便告诉我,她把瓷马放在上面好久了,我来之前它就站在那里。

我们蹲在隔间里,听楼下的电影。谁在说话,我们听不出来。我们听得出谁是男,谁是女,谁是人,谁是鬼。但说话的人多了,我们就听乱了。

这是人,她说,这不是人。她的肘撑着墙,尴尬地挤在蹲坑边上。

这个呢?这个还是同一个人吗?我问。我一样尴尬地半蹲在蹲坑上面,膝盖累得发酸。

到头来,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在幽暗的月光下翻过壕沟和铁丝网,远处模糊的人影犹如破碎的水花。而我们是鬣狗,啃食着干枯的骨头和腐肉,我们一脚踩在泥土和混凝土的缝隙上,夜晚用它巨大的阴影遮盖住我们的皮毛。我们等待着云朵散去,群星和你,寂静夜幕的闯入者,低下头,嗅着彼此潮湿的爪。

夜里我和她在一起。她悄悄地弯下腰,爬到窗台下面。窗外有一千扇窗,像彩灯一样飘在夜空。窗户下的影模糊得像一个绒软的圆,我以为她不在那里。为什么不开灯?我问。

他在看着他。她用轻飘飘的声音告诉我,指着窗外。

那间昏暗的房间的那扇宽敞的窗,那人摆弄着架子上的相机。镜头上闪着白色的光。一闪,窗户变得雾蒙蒙的,如同没有伴随巨响的闪电。我猛地俯下身,仓促匍匐到她身旁。

他从前一直在看我,她说,直到我躲了起来。我想让他看到我的时候,我会把地板擦得得干干净净,然后直起身。这样他就能看到我。

为什么不拉上帘?

他不想被我发现,她说,如果我拉上帘,他就会就此消失。

他还在上面的窗后,调整着镜头,在这间昏暗房间中寻找忽然消失的人。我应该给他某种信号吗?

在这里等着,她把外衣揉搓成一个柔软的球,忘掉窗外的一千扇窗。

我把窗外忘掉之后,整栋楼仿佛也消失了。昏暗的房间摇曳在光线无法穿透的黑雾中,没有漂浮也没有下坠,虚无中的一摊杂物。

深夜,趁她睡着,我悄悄拉上帘。从缝中瞧着昏暗房间里的人影。他强壮有力的大腿张**字型,手掌张开抓在玻璃上,就像抓着一张残旧的草纸,他浑身充满力量。他冲我招手,我浑身发麻,殊不知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我该是他的朋友还是宿敌。他的身体随着光线渐暗褪回黑暗中,而我许久没敢动弹。

镜头再没有闪光。那人,他的体态我已记不太清,像是一副被海水冲刷走的油画肖像,毫无挣扎地被黑夜分解殆尽。

那是我,操纵望远镜般的镜头窥视那些裸露的窗,那些窗有的也在看着我。她在那里,一间木地板的屋子,一间狭小明亮的屋子。她忙碌着翻腾抽屉,走出门,又走回来。门上挂着昨年的日历,不曾碰过。我整夜守在窗前,看她消失在一千扇熄灯的窗中。我留下一盏灯,巨大的手影映在墙上。影子在墙上一动不动,如同石器时代洞窟里的粗糙壁画。

我梦见一个没有门窗的房间。墙是血淋淋的肉做成的。那些肉如同神经还没有切断一样蠕动,扩大,收缩。那里有永无止境的痛苦的哀嚎,那撕心裂肺的嚎叫让我无法思考。它无时无刻提醒着我没有出路,永恒的血肉把我禁锢在思想的牢笼里——我以为我回不来了。

那天夜里,正当我在捂得闷热的床上急促地喘息时,老远的办公楼外游荡着几个身影。几个同事们踉跄地走在街上。他们手

拉着手,呼出的雾气伴着浓重的酒精味,鞋子像棉花一样轻而柔软。脚尖点着石路,如同迷失方向的芭蕾舞演员,又像是断了翅膀的蜜蜂,漫无目的地行走。一手指着天,一手指着自己,一手像刀子一样砍掉看不见的野草。办公楼的窗亮着乳白色的光——是影院的那层,像是日光下亮晶晶的雪。

有说有笑地,跌跌撞撞地,浑身酒气的同事们推起办公楼的旋转门。有人指头扭来扭去,对不准电梯的按钮,被别人嬉笑。换一个人按电梯,也按不着。几个人恼羞成怒,对着电梯指桑骂槐,脸憋得像红枣。之后他们扶着楼梯上去了,有说有笑,有人在楼梯间里打了一个响嗝,吓得摔了好几个台阶。

只有影院那层亮着灯。电影早就播了起来,隔着门就能听到男男女女的对白。同事们知道自己来晚了,但是还不紧不慢地溜达去厕所,还有人买了矿泉水和爆米花,满满的一盒,走一路撒一路。踩着红地毯,脚步像锤子一样敦实。他们前前后后地推开放映厅的门,一个一个晕头转向地走了进去,笑嘻嘻。

我去过那里,厅里冷得我出去要了毯子。绿色的,微弱的光下是有一扇门,那是安全出口。灯光调暗时电影便会开始,那时座位黑得看不见人。分不清屏幕离我有多远,抬腿踢前排座位,能听见有人动了一下。我提前离开了,我朝着绿光走了好远才出去。放映机缤纷的光照在我脸上像是老旧的蜘蛛网一样让我难受。过会儿没有银幕上的男男女女说话了,滚动着工作人员名单,很长的一串名字,半天没有报完。

那天深夜,过了好久好久,街上没有多少车了,同事们踉踉跄跄地从旋转门走出来。他们嚎啕大哭,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们悲伤极了,喘不上气来,也说不出话。他们像是一簇小草摇摇摆摆地走在大街上,抹着湿乎乎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迈着一步又一步。

从深夜中驶来一辆公交车缓缓开到他们身旁,静悄悄地打开门。车里空荡荡的,亮着苍白的夜灯。同事们没有多思考,擦着眼泪,摇摇欲坠地走上了公交。有的人趴着,有的人躺着,几个人把座位给占满了。公交车缓缓地关上门,吐了一口气,继续向前驶去。

早上来到公司,马路边一个衣服带着腥味的人来回张望——他是我的同事,他没有赶上公交。他夸张地把上身向左探,又向右探,像是一个立在木舟上四周瞭望搜寻岛屿的水手。我和他打了招呼。他眼珠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在看,而是机械性地重复着一个动作,如同思想被遗落在了大脑深处,身体的齿轮自己转动起来。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反而比之前要吵闹。从前那些没法引起注意的声音忽然间一拥而上,像是一群吵闹的蚊子让我没法专心。那是空调,灯管,楼下的广播,走廊里的脚步,墙壁里轻微的敲击,抽水马桶,打印机,冰箱。房间失去了本来的意义,但是我们留下来了。我们端着身子被笔记本电脑屏幕蓝色的光照亮,我们点击了一些格子,输入了几串数字,再按下回车。这是我们该做的,尽管那些声音多么固执地想和我的脑壳共振,我们也坚持下来了。我们在本子上签了自己的名字,我们就应该留下来。

下班,那同事还在路边东张西望。没人会去注意他,他不过是一个在寻路的路人。也许你会不经意间撞到他,或者踩到他的鞋,你会下意识地向他道歉。可他不会对你说些什么,他不会有任何回应,甚至不会示意你的存在。如果你故意把他推到,他会立马站起来,他不会顾虑正装衣袖上的尘土,也许他忘了自己还穿着衣服;他也不会冲你发火。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刚刚站了起来。站在他面前,他不会看到你。他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一直在观望着。我向他告别,他瞧了瞧我身后的马路,头扭到另一边。

我跟在她身后往家走。天暗了,她头也不回,只不过不时催促我赶紧回家。我就一声哦答应她,继续跟她走着。她没有埋怨,她到了家,门开着一条缝,我也跟了进去。

你的家呢?她又问道。她埋头铺着床单,兴许没在和我说话。兴许她没以为我在她身后。她在自言自语,又或许在和除我以外的人说话。一个我没有看到的,藏起来的人。也许有人在我身后,那人一直站在那里。他看到了我,我穿过了他。我不能再去想了。

我家里有鬼。我说。她直起了腰。

我怕鬼。我说。

静得发毛。她盯着我一动不动。看久了,我似乎认不出她。

是你吗?我问。

一千扇窗户说,是我。

我在问你。我又说。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

我在听,一千扇窗户说。

我在窗前给她指来指去。我告诉她,那里是我的家。我的家是小小的家。我的家里有衣柜,水槽,电视下面有机顶盒,餐桌上面有吊灯床单是深蓝色的,而你的是花色的,门外的对联是很久前贴上去的,我说梦话的时候,声控灯会亮起来

她闭上眼。她说:带我去那个地方。

我带她去到了那里。我跟她说,你看,对联是很早贴上去的了,金字旧得

认不清了,红纸却黏在门上抠不下来。

我们有许久没有说话,站在屋里一动不动,她的眼睛里有一个我,我的眼睛里有一个她。我们都在等待着一个动机,一个突然的变化或是一个声音。一个让我们打破宁静的理由。凌晨时分,我没有看着表,却能准确地猜出是几时几分几秒。时间不再是脑中抽象的概念,而是一只耳旁的蚊子,闹钟一样提醒着我时间。在我开始默念凌晨十二点的倒计时时,她的嘴唇也动了起来,和我一起数着,三,二,一——

一瞬间,几乎是本能地,我们的身体像充满能量的粒子一样飞速碰撞在一起。我看到宇宙射线穿透了地球,不可见光以一种从未见过的,不真实的颜色出现,我看到了藏匿在x射线和伽马射线之外的波长。那些已然在我身边徘徊许久却不曾被我看到的光聚集在了一起,在氧气和氮气的挤压下促成形状——那便是你,那便是时间,终于在长久的恶臭的混沌中具像化,随后又像一颗落入深井的弹壳一样无限下坠。你找到了我,我看到了你。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长路的尽头。那一刻,我和她跳起舞来。

它在哪里?她搂着我的肩膀问道。我们在漆黑的房间里踢开鞋,我们看不清四周的墙,但我们旋转着,身体随着时间的节拍缓慢扭动。

它就在我们头顶,我说,像一个迪斯科球一样,和我们反方向旋转,它的四肢就是环绕舞池的银光。

告诉它,我也在看着它。告诉它我感觉到了它。告诉它我向黑夜伸出手。告诉它我的手心是柔软的,是温暖的。告诉它

而我轻声重复着它听见了,它听见了它听见了它听见了

深夜,一股陌生又平静的气息把我从睡梦中唤醒。我迷迷糊糊地撑起身子,没等睁开眼,就摸到一只冷冰冰的手。她坐在床边,百叶窗透过的一丝月光照亮了一只眼。

我受到了邀请,我要离开这里了,她低声说,在我凝视着房间最黑暗的角落时,它牵住我的手。它要带我回到深夜里,送我去一个脱离了引力的地方。

我看不清你,我说,你离我近一点。

我不能动弹。它在拽着我的手臂。它在催促我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离开了。她说。

她的声音里有些许疲惫。仿佛她走了一段长路,终于可以停下脚步。我对她已经不重要了。百叶窗渗进来的月光也不重要了。她能看到的一切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那双我看不见的手把她搂住,忽然间她不再像之前那样真实了。只有她的声音让我感到熟悉,除此之外她如同从没存在过。她不让我看到她的眼睛。也许她也几乎认不出我了。

我什么都没说。很快,她就消失了。如同灰尘一样被一阵风轻轻刮走,没有重量,没有征兆。朦朦胧胧地,我又睡着了。

我清晨一个人来到办公室。灯灭了,我在昏暗的房间里看不清路。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望着那些空荡荡的座椅,桌上半开的笔记和没有洗净的茶叶杯。我盯着报表上没有意义的数字,自言自语起来。我没有停止说话,直到天黑了下来,我看了看表,已经是下班的时间了。我和自己道了别,反倒吓了自己一跳。

那天夜里,我忘记了回家的路。我跟着一辆轿车走了一段路。没走几步,它开远了,我便跟着另一辆走一段。有时我会跟着一辆公交,或是一台电瓶车。我跟着轮胎和轮胎碾过的石子咯咯吱吱的声响,走过了宽路和窄路。天空中的一座巨钟在薄雾里透着绿光。这里车水马龙,却没有多吵闹。我走过斑马线,晕头转向,竟然越走越高。再一看,我竟走上了立交桥。我躲避着高速行驶的车辆靠边前行,祈祷高速行驶的车辆能看见我。

逐渐地,车尾亮起了红灯。队伍的尽头,一匹白马蹬着碎步,缓慢前行。车谦让地在它后面慢了下来,前路空荡荡的,仿佛马匹在领着一军车。我走到白马身旁,它仍然不紧不慢地赶着路,缰绳在胸前摆来摆去。车前灯照亮结实的后腿,白马没有停下来的意图。于是我加快了脚步,追赶在它身旁。

你停下来,我说,我有话要告诉你。我抓住缰绳,试图把它拽到路边。但白马甩起头,和我较起劲来。

让我骑上你,带我去你想我去的地方。我说。白马嘶叫一声,站住蹄子。于是我踩着马镫,愚笨地跨上马。还没等我站直身子,白马便转过身,走起路来。车群从我们两侧驶过,我们逆着车流,巨钟埋没在身后。

白马驮着我走下高架桥,穿过大厦高楼,行走在小巷间。夜里营业的饭馆亮着惨白的光,店里坐着三两桌客人翘着腿,没有吃饭的意思。我贴在白马的后脖上,细声对着马耳问道:我的家在哪里?

白马一下受了惊,慌张地蹬起前蹄,马头使劲甩着缰绳。我紧紧抱着马脖,差点重重摔了下来。前蹄落地的一瞬间,我立马翻身下了马,抓紧了缰绳。我一言不发地往下拽着缰绳,直到白马平静了下来。我把手放到它的脸庞,我的额头感受着它鼻子喷出的热气。

我屈服了。我告诉白马,我不再去想白云和树的形状。我忘记了湖水冲洗指甲污垢的感觉,我忘记了脚下的

沥青。清晨的光和深夜的光在我心中是同一幅模样。我相信彼此的目光不会在繁忙的世界里交汇。我相信氦气会在不经意间离我而去。我的一只脚已经踏过冰冷的绸带。带我去那个只有你知道地方。在我抵着马衔说话的时候,它的耳朵像螺丝钉一样旋到两边。

它带我离开了寂静的小巷。汽车的光拉成长长的线,时间按下了慢快门。颜色留了下来,公路如同被颜料染成浑浊的河流。那楼,那树,那黑夜中异常地泛光的天空,一动不动地坐落在宽阔的路旁,在缓慢移动的群星下固定着。我说,我在一张照片里。白马穿梭在高楼下,它的双眸永远属于远方。我闭上眼时,它像是一艘独木舟。

在我们接近那个地方的时候——我感觉到了那个地方——路灯缓缓亮了起来。就像群鸟会在地震来临前慌张地飞来飞去,我们的出现打乱了路和路间的连接。我们径直穿过一条十字路口,却又回到了同一个路口。岔路七拐八弯,道路变成了迷宫。我抬起头,那些高楼如同玻璃做的高墙。我问白马,漫漫长路有没有尽头。白马看着远方,它的嗅着马路上汽油久久没有散去的味道。于是我们接着走了下去。

路像是一条用尽全力缠绕住猎物的蟒蛇,将我们紧紧捆在城市迷宫中。可我们走了下去,我们相信漫漫长路总会有尽头。蟒蛇没了力气,便松开了猎物,眼睁睁地看着猎物从自己眼前跑走。

也许四周的环境是陌生的,但我记得这个地方。一对玻璃门,没有擦干净的手印留在了门上。我轻轻推开门,将我的手印也留在了这里。

一个空旷的大堂,悬挂着彩色的旗子,黑漆漆的分辨不出什么颜色。一台升降机坐停墙边,被隔离带围了起来。机器是崭新的,还有润滑油的味道。光滑的表面比我的手还要冷。仿佛没从未被启动过。仿佛我是第一个抚摸它的人。我记得你,我抵着平台上的杆子说,我该去哪里?

连接到地下的滚梯慢吞吞地运行。两个滚梯并排反方向运动,一个标着绿色的箭头,一个标着红色的叉。来自地下的懒散的光顺着滚梯渗透出来。那光像是一小撮干草点燃的的火苗,跳动的火光里一群人在小声密谋。

在我踩上滚梯的那一刻,我才知道它要带我去到哪里。那是一个昂贵的地下商场,深夜店铺关了门,橱窗玻璃反光里我普通的打扮与广告上的模特格格不入。我本不该来这里,但这里的一切却让我如此熟悉。我深信我曾几何时光临过这里。这个时刻,我多么希望这里永远只剩我一个人。我会踩遍这里每一块砖,闻遍每一种香味。我会听着长廊里脚步的回音,幻想自己换上店铺里时髦的衣服。我需要留在这里,我需要一个理由留在这里

思绪被一串键盘敲击的声音打断了。后方一家咖啡厅,有人坐在昏暗角落里的座位上。桌椅整齐得摆放着,灯关着,柜台后面隐约看见一台银色的咖啡机。陈旧的咖啡豆有一股灰尘和干燥沙粒的味道。我去和角落里的人问路。我问,我该往哪里走。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屏幕,无视掉我的问题。他睁着眼,可已经睡着了。电脑屏幕里表格上一行行复杂的数字对我没有任何意义。他像是一个只有手指可以活动的机械玩偶,重复着敲击着旧得发黄的键盘,没有一刻停歇。屏幕苍白的光照在他脸上,冲走了脸上最后一点生气。

往前是一段走廊。我和敲键盘的人道了别。我要继续走了,你要是想找我,就去走廊的另一头。我说。我不希望他来找我,但是我既然已经陪他那么久了,一声不吭便离开固然不大合适。

走廊长得没完没了,可我只看到了光。目不暇接的霓虹灯光让我没法思考。我走着,我看着。我听到了嘈杂的声音,我看到出口人们的身影。我知道,如果这个时候回头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不过这时已经没机会回头了。走了出去,有人来回来去瞅着我,走来和我打招呼。我没做回应,点了点头便继续往前走。

商场还开着,店铺亮着灯,熙熙攘攘的客人在目不暇接的商店间串来串去。前面有一家冰淇凌店。门外摆着一个小孩子高的冰淇凌模型,让我有些发馋。我点了一份甜筒,选了几种冷冻柜里颜色鲜艳的冰淇凌。

先前和我打招呼的人一路跟走进店里,我一直没有理他,因为我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我在给自己安排,我计算着有多少家商户还开着门,有哪些值得去看一看。当他第五次叫喊我的名字时,我才隐约反应过来有人在叫我。他突然推搡我的肩膀时,我才茫然地看向他。

你什么时候来的?那人问。他认得我,在和我打招呼时按耐不住喜悦。他看我像见到一个老朋友,也许是多年之前的同学,或者在哪个公园里意气相投便留下联系方式的路人他不在我的记忆里。也许我很久之前就将他忘记了。我不想辜负他的好意,便又客气地点了点头,抿嘴一笑。

我记不清现在是几点钟了。巨大的玻璃天窗外一片漆黑,我只知道那是夜,不知道我们要在黑暗中漫步到何时,不知道清晨多久才会到来。

他自然地靠在柜台上,在我面前。他的友善让我十分惭愧。我不认识他,但我也许认识他。我在

想,我记忆中还有哪些不经意间错过的人,有哪一张脸,哪一个语调,哪一个站姿,哪一个特征能勾起我对他身份的认知。也许他与每一个人都太相似了,以至于我没法记起他是谁。就连他银色的方框眼镜和不合肩的工作衬衫都似乎被我认识的每个人穿戴过。

钱包不见了。但回想起来,我似乎压根就没有带钱包。我尴尬地望着握着甜筒的矮女人,手揣在兜里。我不要了。我礼貌地一笑。矮女人不为所动。冰淇凌球开始融化,彩色的汤汁沿着蛋筒淌下来。

记账上得了,一路跟着我的人对店员发话,都是一个街道的。

矮女人打量起我来。我没见过。她说。

说是一个街道的就是一个街道的,他客客气气地说,我俩楼上楼下。我俩常串门。

我一时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开玩笑。他的声音十分坚定,让我都以为我们真的是邻居了。我不记得在楼里跟谁有过交集。

我没听见过那里出过声。矮女人将信将疑地说。

别不信,他转向我,你还记得我家有几道门吗?

我没有任何思考便脱口而出:外面有一道防盗门,拉开的时候嘎吱嘎吱响。拉开里面还有一道淡绿色的门,但是那道门你从来不上锁,一推就开。说完,我自己反倒有些害怕。我惊讶地意识到,我竟然知道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我从不记得有那么一扇门,但是我却如此习以为常地说了出来。难道我真的去过他的家?我们究竟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看,都是认识人。他跟店员讲道。都是回头客,干脆记账上得了。

矮女人又瞅上我一眼,眼神里满是不屑。我拿到了我的甜筒,冰淇凌球外面一层融化得软软乎乎的。

我也来一份儿。他笑眯眯地跟店员说。

走出了店,还没等我舔上一口,他便拉住我的肩。就别待在这儿了,他说,大伙估计这会儿都已经开始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回事,他便带着我往商场的一个拐角跑了起来。

还以为你又得迟到。没想到你压着点儿来的。他兴奋地说。

没有他,我早就在这错综复杂的商场里迷路了。他迈的步子很大,走起路来快得让我着急。如果跟不上他,我恐怕要被困在这橱窗迷宫里。商场里人不少,大家都各顾各的,一方面我生怕没注意把哪个人撞倒,另一方面我怕冰淇凌汤化在地上有谁不留神就会滑倒。于是我一边留神身边的人,一边使劲唆起融化了一半的冰淇淋来。

我们去哪?我问。

不早都跟你交代好了吗?

我顾不上多想。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光是跟上他的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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