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恐惧一直存在着,只是你不知道它何时悄悄现身。
阿宁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车窗外都市的街道,呼啸而过的车辆、漫步或急行的人们、璀璨妖异的灯光……都在他的视线里变得亲切起来。戴上手铐,人间的这些俗景已经不再俗气,它们变得越来越弥足珍贵。珍贵是因为它们将远离身陷囹圄的阶下囚。失去自由,人就坠入了地狱。
中巴车穿街越巷,大约半个小时后,停在了一处偏僻的所在。车门打开,警察们挟持着阿宁下了车,面前阴森的铁门前亮着一盏特别不讨人喜欢的门灯,门首挂着一块匾:珠海市第一看守所。
这类门庭,无论任何时候都会给人一种窒息的压迫感。此时已经临近午夜,值班的民警似乎刚刚接收完拘押人员,防尘手套还没摘去,就继续执行公务。登记、搜身、量血压、测心电、拍照、量身高,最后是发放*色马甲、拖鞋、毛巾、水杯和牙刷。
押送人员办完手续撤离了,阿宁被一名拎着大钥匙板子的民警带领着过安全门,经过了四道戒备森严的电控铁门之后,又穿过一片平整的草坪,最后在方形大院落的正前方停下脚步,正对着的监门上有一块门牌,写着“新兵仓”三个墨黑汉字。
看守所阿宁进过多次,每一处的格局和管理模式都不尽相同。这座看守所是老旧的建筑,遵循的是八十年代的建造风格。外侧铁门打开后,管教向后退了一步,阿宁绷着脸,驾轻就熟地走了进去。
哪知,进了第一道铁门并不是监舍,而是大约二十平方米的放风场,吊在墙边的铁丝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
管教在外面先锁好第一道铁门,然后趴在一尺见方的饭口上对阿宁说:“靠后一点。”然后拉动一根黑粗的铁门栓,第二道铁门才打开。
一个穿着黄马甲的在押人员站在门边,面无表情地接过阿宁手中的塑料袋,掏出里面的东西,在管教的注视下,将装东西的塑料袋递出监房。
阿宁迈步跨了进去,背后的铁门哗啦、咣当,上了栓。
在阿宁的印象中,正常情况下,新人入监,老人都得走个形式或讲讲规矩,怎么也得来个下马威震慑一下。他上次进看守所已经是八年前了,虽然随着我们国家的飞速发展,法律逐步健全,监管制度也日趋完善。但在他的概念里,看守所是监管场所的第一道门户,也是最尖锐的地方,空间狭窄,人员众多,总要有阶级、分公母的。
但他粗略一瞅,一切都不是自己想象的模样了。首先,在门口接新人的“夜执勤”人员连理都不理他,闷着头将他的洗漱用品按顺序摆放在最后一个洗漱架上,然后坐回门口的小圆凳,继续看他的玄幻小说。
其次,整面通铺上并排躺着二十多人,也没一个理他的,不是睡觉就是在看书,好像进来一个新人只是飞进来一只过路的苍蝇,不落在自己脸上拉屎,就与自己无关。
看起来南方的看守所与北方比起来要文明许多,跟大车店一样,一点规矩都没有,他妈的!他往通铺的两头扫了几眼,发现睡在“管事”位置上的人也毫无霸气。
本来他早已准备好了,如果进监门碰到挑刺儿的,首先一记仰头,先撞翻他一个,然后再大打出手,将心中憋闷的怨气都释放出来。
哪知,一直到他坐在铺沿上,睡在头铺的男人才坐起身,戴上眼镜,压着声音问:“朋友是东北的吧?”
阿宁扭头瞅了他一眼,此人面相斯文,眼神很灵气,四十几岁模样,京津一带口音。
“滨城的。”阿宁面无表情。
“噢,那咱们算老乡了,我是天津的。”中年男人收了收脚,意在让阿宁再往里挪挪*股。
阿宁不露声色,心里想,也对,于珠江三角洲地区来说,天津和东北算得上老乡了。他淡定地问:“你是这屋管事的?”
“嗨!管嘛事!这是新兵仓,都是刚进来的和临时羁押的,十天八天之后,该分老兵仓的分老兵仓,该押解走的押解走。说白了,就是个临时中转站。包监管教安排我临时组织一下纪律,谈不上管事不管事儿,都待不了多久,将就着混几天,该干嘛就干嘛去了,呵呵……”中年男人还挺健谈。
“我睡哪儿?”阿宁没心思和他闲扯,这几个小时神经绷得太紧,只想安静地躺会儿。
“噢,这里的规矩是按进来的先后排铺,你就睡最后面吧!”
中年男子说完,冲值夜的年轻人摆了摆手,让他帮忙安排铺位。
年轻人放下手中的玄幻小说,走到通铺的最里侧,轻轻推了推睡在最后面的那人,嚼着一口广东话说:“喂,向那边靠一靠,又进来一位新兵。”
睡在最后那位口中含糊不清地咕哝一句抱怨的话,不情愿地挪了挪肥胖的身躯,喷着酒气又睡了过去。
显然,这位顶多比自己早进来几个小时,酒还没醒呢!
此刻,阿宁不想理会任何事情,既然无“战事”,他只想闭上疲惫的眼睛,让大脑静下来,考虑一下到底自己折在哪条沟里。
他挨着醉鬼平躺在凉席上,头下没有枕头,后脑勺与脊背平行,呼吸着夹杂酒精味道的空气,闭上了眼睛。
监舍天花板上的两只大风扇孜孜不倦地转着,发出持续的嗡嗡声,将狭窄空间里浑浊的空气搅动得无处停歇,一直身不由己地盘旋,犹如此刻阿宁烦乱纷飞的思绪……
既然是滨城警方办案,就说明案发地是滨城,与石头、云娜、金婵都没有关系。难道是哪个借钱给自己的朋友出事连累了自己?不能啊!追捕自己的通缉令都发布了,如果是哪个朋友出事,肯定是多日以前的事情,家人不可能不知道啊!
难道……难道是特殊朋友李坤局长出事了?他出事也是贪污、挪用、受贿之类的职务案件,怎么会跟诈骗扯上关系呢?又怎么会累及自己呢?
阿宁百思不得其解,他甚至都考虑到是不是警方抛出个烟雾弹,扰乱视听,实则是别的案子东窗事发了?
这种情况下,不单单无故被捕令阿宁辗转反侧,而且他心中还有太多的事情放不下。施慧在北京殷切地等着自己回去结婚,如果自己沦陷了,她可怎么办?这不是要活生生地急死人吗?他不但满脑子都是施慧凄绝哀伤的痛苦,甚至,似乎都闻到了她眼泪的味道……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苦之后,她又想到了金婵。那部与她单线联系的小手机被没收了,好在自己删除了所有的短信和通话记录,不至于马上暴露更多不利于自己的东西。前来押解自己的办案人得过几天才到,时间长了,金婵打给自己的未接电话和发给自己的短信都会丢失。但她肯定会一直不间断地联系自己,当小手机落在办案人手中之后,又是麻烦事。她联系不到自己会是什么心情呢?至少有两方面的担忧,一个是担心“金婵脱壳”事件已经败露,她自己被鲍先生的人加害;二是担忧自己为了彻底与她断绝来往而故意关机。这样一来,她该多么难过失落啊?
说不出的无奈感让他难过得直咧嘴,继而又想到老妈、姐姐一家。这么多年以来,自己一直与亲人聚少离多,始终像一只离群的孤雁,独自面对风雨的同时,也惭愧地背负着亲人们的牵挂,如果再身陷囹圄,将如何面对至亲们的殷殷期望啊?
想到这儿,他的心被针扎一样疼痛,泪水不由自主地浸湿眼角。
他急忙侧身面朝墙壁,使劲儿挤挤眼睛,将小臂压在脸上,用运动装的袖口吸纳着泪水,连呼吸都是苦的。
也许是他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而不知不觉哭出了声,值夜班的小伙子从洗漱架上拿过毛巾递给他,他这才抬起上身,努力地掩饰一下失态,红着眼圈向小伙子表示感谢。
脸上的毛巾起了很大作用,吸纳泪水的同时,也更怂恿了泪水奔涌……
哭完了施慧、金婵、家人,他又哭石头、杨琳琳、云娜、方英、韩小姐、萌萌、刀虾……甚至,他又想起了远在台湾的贤蓉。一切之一切,于此时的他而言,都那么的珍贵,都那么的不可失去。生命赋予他的东西样样都那么美好,那么的多姿多彩。可是,上帝又是那么那么的狠心,那么那么的冷酷无情,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在刹那间将一切都夺走了,一点也不在意人的感受,比直接夺走人的生命都残忍。
一直以来,他都是坚强的,坚强得像悬崖边的一棵不死草一样乐观。但是此刻,他面对的是输不起的恐慌。
从小到大,阿宁从未生过大病,连医院都没住过。但在这一夜,他真切地体会到了心绞痛的滋味。心绞痛,他的理解就是心脏被细钢丝捆住,越绞越紧,直至扭曲变形,碎成零星小块……
他沦陷在恐惧、痛悔和绝望交织而成的网里,梦中的他,变成了一只被牢牢黏在蜘蛛网上垂死的幼虫,绝望而不甘的挣扎着……
开早饭时是清晨七点,阿宁被大家纷纷下铺的声音弄醒。他翻身坐起,眼睑发胀。他揉了揉眼睛,看到二十多个在押人员分成两排,都蹲坐在地板上传递着塑料碗。
他没看清白色塑料碗里盛的是什么东西,只听管事的天津人对他说:“朋友,洗洗脸吃点莓菜粥吧!味道不错的。咱们这里早八点半点名,看你睡得那么香,早上打扫卫生也没叫你。来,先吃点粥,点完名还可以睡。”
阿宁缓了缓神,勉强冲天津人微笑了一下,表示谢意。他觉得浑身都特别沉重,摸了一把脸,一夜之间,胡茬有些扎手。
下铺之后,他接着洗手间冲便池的长流水洗了洗手,然后又抹了两把脸,清理了一下眼屎,又往脸上撩了几下水,把被眼泪浸湿的毛巾捂在脸上,仰起头,使劲儿在脸上按了按。
大家都闷头喝着莓菜粥,没有人去看阿宁第二眼,似乎新兵仓里的人都因为刚被抓而没有度过沮丧期,都在为自己发愁,根本无暇顾及其它。
阿宁蹲在人群的最后边,下铺时地板上只剩下一双新拖鞋,应该就是他昨晚入监时,被看守民警没收运动鞋之后发放的那双。
端起自己那碗莓菜粥,他只是看了看,连闻都没闻,就放下了。这个时候,别说广东普通的莓菜粥,就是给他吃人参果,也弥补不了他内心的创伤。
他起身坐在铺沿上,等大家都吃完饭上铺了,他哑着嗓子问天津人:“大哥,我渴了,想喝点水。”
“喝这个就可以,早上刚送来的。”天津人走过来递给阿宁一瓶带着冰碴的椰汁。
阿宁有些不解,接在手里握了握,渗透肌肤的凉爽缓解了许多血管里的燥热。
天津人一指洗漱架旁边的白色水桶说:“这里面是白开水,可以倒在自己的水杯里喝。这儿的待遇可比咱们北方看守所好多了,账面上有存款的在押人员可以订购饮品和书籍。饮品可以冰冻,想喝的话从窗口喊杂役就可以了。”
“我进来时身上有一万多港币,可以订购东西吗?”阿宁清了清嗓子问。
“你是临时羁押还是在本地犯案?”
“我是临时羁押,过几天就会被押解回滨城。”
“这样的话,你的扣押款就不能花了。因为数额已经登记在你的扣押物品清单上,民警要全部移交给你的办案人。”天津人说完客气地做了个请阿宁喝饮料的手势。
阿宁紧紧握着饮料瓶,他渴望这种凉爽的感觉不要离开自己。因为醒来后,灼烫的窒息感已经又卷土重来了。
“你是什么案子?”天津人似乎对与众不同的阿宁很感兴趣。
“涉嫌诈骗。”阿宁讪笑了一下。
“多少钱?”
“不清楚。”阿宁不想多说话。
“看你的样子也不是小气人,肯定骗到了天文数字。哪像这些同仁们,除了几个寻衅滋事的,剩下的差不多都是贩毒和容留吸食*品的。而且都是小角色,最多的贩几克冰毒,少的只贩了几分。嗨!这些人,没意思。”天津人摇了摇头。
阿宁扫了人群一眼,他们那种庸俗的神气里大都透着平凡和愚昧,纵使有几位脸上带着些许灵性,但那也只是不堪一击的表象而已。从他们身上,阿宁看到的都是坦胸露背在墙角小便和叼着廉价烟卷却硬装大佬的形象。从而,只能说明我们国家国富民强了,聪明人都不犯罪了。
出于礼貌,阿宁强打精神问天津人:“你是啥事儿?”
“呵呵,我是搞走私的,涉案这个数。”天津人伸出了三根手指。
阿宁没兴趣猜测他是三千万或是三个亿,拧开椰汁,一口气灌下肚去。
一股通透的凉爽顺着咽喉流进胃里,顿觉精神一振。但这并不是好结果,因为脑子清醒了,考虑的都是令人肝肠寸断的烦心事,犹如勒紧心脏的那根细钢丝又出现了。
见阿宁没有交谈的兴致,天津人知趣地坐回自己的铺头,翻看一本汽车杂志。
值班民警点完名后,阿宁去了趟洗手间,*液的颜色跟隔夜的浓茶相近。
正躺在铺位上绞尽脑汁地分析形势,突然,门口民警大声喊:“张宁,律师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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