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便儿选择烧火,是他觉得,这满厨房的大蒸锅,大蒸笼,哪个看着都很可疑,又不能一一掀开来看,只有灶膛最安全,一方面燃毒烟方便,一方面总不能有人从生火的灶膛里钻出来。
他想得非常有道理。
然而世事经常不按道理来。
随便儿正想着心思,机械地往灶膛里扔柴火,因此也就没注意到,那袅袅里烟气里,隐约一股不明显的淡香。
说真的,厨房里各种香气都有,那一点淡香,谁都发现不了。
随便儿扔着扔着,忽然啪嗒一声,木炭落地。
随便儿立即反应过来——他的手麻了!
再一看灶膛,不知何时火灭了,冒出一股的焦烟。
随便儿眼珠一转,发现厨房里已经倒了一地的人,而厨房外,有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随便儿自幼学武学毒,抗毒性强,立即醒悟自己倒得太慢,顿时往后一倒,脖子一歪。
厨房外头走进人来,烟气中只能看见绣花的宫裙,是个女子。步伐却很轻,一柄雪亮的长刀垂在手边,经过一个人,便利落地砍下,那长刀渐渐一路滴血,她一路走一路杀,慢慢向最里边的随便儿走来。
随便儿倒在一边,一只眼睛看着她,一只眼睛看着灶膛。
灶膛里发出一阵轻微的移动之声,随即钻出一个黑黑的人头来。仔细一看那人戴着铁面罩,想必是要阻隔灶膛里的热气和焦灰。
那人出来后不知碰触了灶膛的哪里机关,整个灶膛一分为二,又出来几个人后,一人从从容容走了出来。
平天冠,黑底明黄纹饰的皇帝大礼服,眼眸深邃,姿态风流。
随便儿惊得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
永嗣帝!
可永嗣帝不是在太后寝殿吗?他刚才还看见他往窗边走来着。
随即随便儿便看见了“永嗣帝”的指甲,已经剪短了,但是边缘还是微微发红。
他立即明白了,是便宜爷爷咧。
便宜爷爷打扮成这样,看样子有人要倒霉了。
眼看人都走过来,随便儿眼一闭,心中懊恼。
便宜爷爷指甲剪了,当初弹入他指甲内的慢性毒,也不知道能发挥几成作用。
而自己浑身僵木,也无法驭使母蛊。
好在还有一根手指能动,弄出点动静喊三两二钱来想必没问题。暗中也有护卫,最后一定会出手。
再不然施放一两种毒药也行。
只是可惜这样就暴露身份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影响老娘。
但话又说回来,这里闹起来,老娘那里才能得到消息啊。
那女子依旧在一路砍过来,已经走到随便儿身边,随便儿手指正要动弹,走过他身侧的永裕帝忽然“咦?”了一声,看了看随便儿,一摆手。
女子的刀停在随便儿上方,浓腻的血液滴落在他脸上,随便儿不敢睁眼。
永裕帝低头看了看,认出果然是那晚遇见的那个小太监,他没来由地就是喜欢这个娃娃,看见他便心中微软,兴不起杀机,淡淡道:“这么小的孩子,懂得什么,罢了。”
那刀便收了回去。
永裕帝蹲下身,亲手给随便儿擦去了脸上的血液,随便儿感觉到他冰凉的指尖擦过脸颊,强忍住了没起鸡皮疙瘩。
随即永裕帝起身走了过去,身后人都没什么讶异姿态,陛下就是这样的,随时可以心如铁石,但温柔起来也很真。
一个小太监,饶了也便饶了。
随便儿悄悄放开了手指。
等人都出去,他骨碌碌滚到门槛前,一眼却看见德妃带着菊牙匆匆转过游廊,竟然是往厨房这边来了。
她马上就会撞上狗皇帝!
随便儿大惊,此刻他还不能动,只得一抬头,盯住了游廊侧的梅花树。
德妃发现随便儿忽然不见,有些不安,匆匆往后殿来,忽然膝前一痛,一低头,发现被一支梅花的尖枝给戳了。
她转头,看着游廊两侧的梅树,梅花是不可能长到游廊上来挡人的,而其中一根树枝长得奇怪。
前方拐角传来轻轻脚步声。
德妃眼光一扫,发现此刻游廊四面空荡荡,根本无处躲藏,她立即拉着菊牙翻过游廊,背对游廊,站到梅树前。
站过去本想作态采梅花,结果发现这坑爹的梅树一朵花都没,花都落了。
那边门槛上随便儿想给自己一巴掌。
都给他先前摧掉了!
脚步声近了,人已经转过回廊,德妃忽然想起前几年在京中流行的一个话本的一个段子,立即蹲下身,拔下簪子做挖坑状,又用手捧起那些残花,凄凄切切地捏着嗓子道:“……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凄惨了两句,翻着白眼想不起来词儿了,只能掩面做唏嘘状,一边暗骂不知道那《石头记》作者是谁,当年她听这故事就笑骂矫情做作,如今哪里还记得那些酸词儿!
所幸菊牙是个混老了宫廷,配合惯了她家主子的人物,立即将德妃一推,粗声道:“你这蹄子,张嬷嬷让你来收拾这花圃,可不是给你闲工夫唱酸词儿的,赶紧做完了还得回去支应呢!”
两人这一搭一唱,一个自伤身世,见花落泪,一个泼辣粗疏,现实直接,倒十分符合慈仁宫内的宫女情状,两人都听见身后有人鼻音轻轻哼笑了一声,然后脚步声便过去了。
那一大群人,听见的却只有一人的脚步声,两人都不敢回头,听得步声渐远,德妃舒了一口气,扶着菊牙站起来,把那刚才珍重葬下的花踩了一地,不敢再退回去,向着相反方向走,没多久就看见厨房门口还趴着的随便儿,吓了一跳赶紧将他扶起来,再一看那满地尸首,脸色顿时白了。
“那老不死?”
“嗯。”
祖孙互握着手,都觉得对方掌心冰凉,德妃抱起随便儿便走,“没事,别怕,奶带你去找你娘去。”
但是她刚带着随便儿转了一个弯,就遇上了一个人。
那人平天冠,大礼服,礼服后一双眼深邃带笑,温柔地看着她,道:“侧侧,花葬完了?”
……
慈仁宫厨房里,几条黑影蹿下屋梁,按照文臻的吩咐,对着那个已经恢复原状的灶膛做了一番手脚。
文臻确定厨房是一个地下出口后,就已经想办法通知这潜伏在宫中的人出手,终究是地下的人出来得太快,没来得及,但是终究还是有文章可做。
……
寝殿里,太后听见文臻那一句,眼瞳猛然一缩。
随即她竟然猛地坐起了身,一把抓住了永嗣帝的胸口,混乱而快速地道:“我没有骗你……我只是虚应着唐家……你且再听我一次……离她远一点……还有……那个小太监……那个李……”
文臻忽然在永嗣帝身后冷冷地道:“陛下,建议您离太后娘娘远一点,我发现这殿中似乎有人隐藏。”
永嗣帝想起那些唐家剑手,立即掰开太后的手向后退去。
太后砰地一声落在榻上,那句“……渊是文臻的儿子”被掼散在了咽喉间。
她喉间发出呵呵的断音,眼底泛出深红的血丝,死死盯着儿子,犹自不甘挣扎着想说话,然而文蛋蛋已经悄悄地滚了过去。
文臻本想听她临终前会不会和永嗣帝说什么秘密,比如这宫中秘辛啊地道啊什么的,然而这把火险些烧到她头上,那便再也留不得了。
太后喉间的声音越来越低,盯着儿子的目光却始终不曾挪开,她还有千言万语未及诉说,她还要告诉他,他从来不是唐家的棋子,唐家才是他的棋子。告诉他那些年轻剑手不过是为了保护他,唐家的提议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她为了稳住唐家不过是口头承诺,这天下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他在谋算,她一个被皇帝时刻防备着的深宫妇人,与虎谋皮许些漂亮的诺言那都不过是上位者的常见手段,他自己也会使这样的手段,为什么临到头来却宁愿相信外人的挑拨,而不愿去理解她的苦衷……然而这些话都随着这一刻逆涌的鲜血噗噗地堵在了咽喉里,永远也没了再出口的机会,她的孩子,她十月怀胎一生为之呕心沥血的爱子,冷漠地立在榻前,避开她的目光,他的身后,甚至站着他和她的生平宿敌,那个长一张笑面,心却若深渊之深的女子。
她的手指颤抖着,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只能轻微地痉挛,她还想对儿子说些什么,张了半天嘴却只发出一个模糊的“壁……”字,永嗣帝似乎是听见了,却将头侧了过去。
她去摸床边,扯被褥,指节卡在床缝的边缘,却绝望地发现,那些大师们为她安排的机关,都毫无动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毁掉的。
这令她心头冰凉。
这许多年,她以信“大日轮神”为名,建造香宫,日夜供奉,其实不过是为了奉养那来自普甘的神教麾下的大能者。她曾亲眼见过那大能者可呼风唤雨,可凭空移山,刀砍不伤,水淹不死,甚至多日不食不水不眠,依旧存活。
这样的神异给了她信心,她要留住这些人,为将来的某一日做准备。因此多年来隐居僻世,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皇帝,一方面是避免人来人往发现端倪。她对那大能者言听计从,按他们的要求命宫女以血抄经,日夜以苦修向神表示虔诚,并撙节用度给两位大能供奉了许多珠宝,也有从唐家索要,不过自从唐羡之接管川北事务之后,唐家在人力和财力上对她的支持少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留在她身边的最后一个大能,莫名便失踪了……而另外一个,早在几年前,就因为被燕绥发现,她不得不下了杀手……数十年供奉,费尽心血,都只是为了爱子登上那最高位时垫实脚下道路,到得最后,他不听,不问,不信,不要!
她很想问他,连母亲的话都不信,却宁愿去信你的敌人,燕时信,你为什么!
然而她的目光渐渐散了,那些不甘的质问,不解的疑惑,喷涌的心火,无尽的郁愤……都在那双浑浊的眼眸里,如这渐近黄昏的日色一般,消弭而寂灭。
她死了。
至死眼眸不闭,紧盯着永嗣帝的方向。
文臻看懂她眼眸里的疑问。
淡淡一笑。
不,你不会懂的。
你们唐家人,就爱掌控别人的人生,以上位者冷漠的漫不经心,拨弄着他人命运,不知道也不在意那一弹指一言语,便是他人永远的悲剧。
你自以为为他好,为他卧薪尝胆伺机夺这皇位,也要他和你一般卧薪尝胆不得享人间悲欢,直到他失妻,丧女,蓦然回首,才发现这一生汲汲营营,一场空花。
你要满足的,到底是儿子的皇位,还是你自己的掌控欲?
日夜筹谋者,必将死于谋算。
永嗣帝早就转开了目光,直挺挺地侧脸对着窗外,听得身后侍从低声道:“太后娘娘薨了。”便抬步向外走去。
他没有再看太后一眼。
文臻要跟上,他却道:“还请皇后在此操持太后娘娘丧葬事宜吧,朕……想静静。”
便有一群步伐轻捷的侍卫走上来,围住了文臻,却并不是唐家剑手,永嗣帝果然不会再用唐家的人。
永嗣帝又道:“还请皇后不要别生枝节,想想青州,想想朕答应你的事。”
文臻笑了笑,也就当真站住不动,唤人进来安排丧事。
她心中微微有些焦灼,心想随便儿和德妃去了哪里?
……
永嗣帝心情烦闷,漫无目的地走了几步,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慈仁宫侧殿的一处壁画前,那处壁画画着长轮宗的远古故事,大日轮神的诞生和神迹,画风艳丽而诡异,看得他心神烦躁,自然而然便走开了。
母后死了,他心里乱糟糟的,并无解脱的轻松,也谈不上太深的悲恸,却只觉得这冬日严寒,日光都似乎带着寒意,落在远处的一片金黄琉璃瓦上,泛出金属一般的冷光。
他想着自己那个好哥哥到底藏身在哪里,皇宫这么大,宫阙万间,他往地底一藏,谁知道他会从哪里出来?总不能皇宫的土全部翻一遍,何况宫中向来不可轻易动土。
又看见香宫那些麻木的宫人缓缓走过,行尸走肉般大白天也看着让人发麻,他身边的亲信太监低声道:“陛下,太后薨逝,这些宫人……”
永嗣帝明白他的意思,心中第一个念头是这些都是可怜人,放了算了;转念一想,却摇了摇头。
这些人很麻烦,留在宫中怕成祸患,放出去于皇家和太后名声有损。
她毕竟是他的母后,予他血肉予他护持,他漠然看着她死去便是完成了报复,总不能令她再名誉受损泉下不安。
亲信太监低声道:“太后信长轮神佛,如今莲驾西归,这些人跟随太后修行多年,应该也已经修成正果,为那莲驾之前的接引童子童女,也该……一起随着去的。”
两人一边说,一边慢慢踱过了慈仁宫和香宫之间连接的便道。永嗣帝沉思半晌,最终没有说什么,亲信太监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躬身退下,准备安排慈仁宫的管事嬷嬷们去办这件事了。
慈仁宫的人动作很快,没多久就有嬷嬷赶上来,端着托盘和搀了毒药的酒壶。
守在便道旁的是慈仁宫掌事姑姑巧玲,十分恭谨地给他行礼,永嗣帝点点头,一眼看见香宫里似乎有人影一闪,不禁心中一动,下意识掠了过去,他的护卫们也紧紧跟着。
永嗣帝掠过去的时候,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回头一看,却看见巧玲冲他一笑,然后将香宫和慈仁宫之间相隔的门关上了。
落在最后的一个护卫立即回身去推那门,冷不防一柄带血的长刀穿门而出,嗤地一声刺入他胸膛,随即又闪电般收回,如果不是那门上多了一个带血的洞,地上多了一具尸首,真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永嗣帝眼眸骤缩,靴跟一转,便要扑上殿顶,一边伸手摸向腰间。
他的护卫们也冲上来围住他。
正在此时,香宫里有人一声尖叫:“太后死了!”
“他要我们给太后陪葬!”
“那老恶妇一辈子折磨我们,死了还要我们继续陪着!”
尖叫凄厉,那些四处行走,万事都似漠不关心的宫人们,忽然齐齐扑了过来。
有人把头上顶着的香戳向护卫的眼睛。
有人拿着刺经的长针扎向护卫的咽喉。
有人直接就扑过来,手撕头撞口咬……用尽全部的仇恨的力量。
像僵尸们集体复活,瞬间香宫成地狱。
护卫们都是高手,却架不住这些人来得突然,杀得疯狂,那些人不畏疼痛不惧死亡,在长久的炼狱般的生活中早已失去了正常的人性和情感,又或者在太后死去霾云终散以为终于得救的那一刻得知要殉葬,那压抑在心底的恨便彻底冲破了理智的堤岸。
香宫人数众多,那些护卫很快淹没在疯狂嚎叫的人群中,黑压压的人头中鲜血飞溅,不时抛出断肢残臂。
忽然有人在殿深处高声道:“这一对无道母子,母亲欺压残害了你们一生,她死了,儿子还要你们陪她下地狱继续受她欺压……杀了他们,朕许你们自由!”
永嗣帝如遭雷击。
但他并没有回头,大袖一展,已经使出这一生里最好的轻功,一步便上了墙,下一步便要掠上香宫的殿顶。
却在此时胸臆间一痛,真气霍然受阻,仿佛有一根潜伏的针,在他全力运转内力的同时被调动,生生戳得他真气一泄,便慢了一步,随即脚踝一痛,一低头便看见一个枯槁的宫女,抱着他的靴子,低头死命啃咬,尖利的牙齿,咬入了他的脚踝。
永嗣帝顾不得疼痛,猛地一甩,那宫女牙齿全断,鲜血横流,却依旧没有放开,而此时底下一个接一个宫女扑了上来,一个抱住一个,像一群蝼蚁吊在深秋的蚂蚱身上,拼命把他往底下拖。
扑上来的人太多了,为生存人本就可以爆发出平日不能有的力量,饶是永嗣帝一身流转如意的好武功,在此时也生生被一寸寸拖下了墙,他回首,手中寒光一闪,心里明白此时唯一自救的办法便是壮士断腕,然而一个残废如何能做皇帝,又如何能斗得过自己那恶毒的哥哥……只这么一犹豫,砰一声,他被拽落尘埃,下一瞬那些宫女便像叠罗汉一样一个叠一个扑压下来,重重压在了他身上,他被压得噗地吐了一口血。
他的母亲为了他所做的全部罪恶,此刻都孽力反馈到了他的身上。
下一瞬他双臂一震,全身骨节闷响,地面烟尘腾起,砰砰响声四起,那些宫女全部跌了开去,宫殿深处有惊叹之声,似在惊叹他深藏不露,于此情境之下依旧还能有如此威势。
然而那惊叹里,又隐隐带着几分讥诮。
似在讥笑在绝对的计谋前怎样的挣扎都是徒劳。
永嗣帝一边吐血一边起身,却在此时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一抬头,就看见那香宫的标志,那八个巨大而沉重的几乎从未挪动过的金缸,如一片无边无垠的阴影,从四面八方,隆隆地向他挤过来,盖过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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