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请假让她代班的,就这么病死了?死得可真巧。
小宫女道皇后十分喜欢闻近纯,觉得她知礼仪通诗书晓厨艺,做人也十分乖觉,一来就给皇后献上司空家女子久负盛名的养颜秘方,平日里行事也妥当,给了皇后不少好建议,是以来了不多久,已经超越了很多多年伺候皇后的大宫女,隐隐已经是皇后的亲信地位。
那小宫女嬛嬛十分健谈,入宫不久,也颇为天真,和文臻说不了几句,忍不住就开始惊叹,“闻女官,宜王殿下对你真好!”
文臻:“嗄?”
“宜王殿下哎!他居然也会做这种事哎!”
文臻:……啥事?靴子踩头吗?
“都说这位殿下没长心的。陛下生病都没见他伺奉过汤药,德妃生病更连影子都不见。当年从小陪在他身边,跟了十年的忠心耿耿,几乎是把他喂大的小应子,就因为袜子给他拿错了就被扔进死人司,没熬过三天就死了,这位殿下听说死讯,眉毛都没抬一下!”
文臻心想天京百姓还说燕绥驱狗杀人呢。
“听说他还喜欢私下玩**,有阵子有人总看见他的殿里有矮小的人影出没,然后没多久就不见了,过阵子又有了,宫里多年传闻,都说那些人都被他玩死了。”
“至于女人,听说殿下更不喜欢,四公主被他剪光过头发,上一个对他表示爱意的大家小姐是前丞相白朴的女儿,笑着进宫,哭着回宫,回家半个月就嫁了人。殿下十六岁,德妃娘娘就给他赐了一个贴身宫女,然后大冬天的他把人扔池子里,说脏,那宫女后来伤寒死了……”
文臻想难怪刚才他说一声脏,那些女人们跑得比兔子还快。
嬛嬛滔滔不绝一阵,文臻忽然一抬手,她下意识住嘴,随即觉得自己话多了,懊恼地一拍自己嘴巴,“我这嘴!”
“不是这个意思啦,好像有只虫子。”文臻笑吟吟摇头,眼神四处一转。
刚才,她有种被窥探的感觉。
像某个阴暗角落里,有一双同样阴暗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她。
但此刻风静花睡,四面坦荡,除了不远处有一丛花特别大有点遮蔽视线外,其余也看不出什么。
文臻也没有过去,三言两语和嬛嬛结束了话题,此地已经离尚宫局不远,便和她告辞。
等她转身,状似不经意地特意绕过那花丛时,花丛后空荡荡并没有人。
文臻皱皱眉,也只能放下这事,回了尚宫局自己的小院子,今晚她不当值,便做了芝麻酱手抓饼,猪肉大葱锅贴,丝瓜酿虾,五香毛豆,和日式寿司,亲自送到皇帝那里。
皇帝总归病了多年,口味清淡,果然吃的还是寿司和毛豆,五香毛豆碧绿新鲜,豆子莹润如翡翠,寿司则紫菜香脆,米饭糯软,黄瓜条在齿尖咯吱咯吱,文臻新鲜特制的肉松则金黄酥脆,一层脆一层软的递进,给了口舌丰富而又趣致的口感。
猪肉大葱锅贴则香气扑鼻,锅贴金黄柔润,肉馅细腻,底部结成了金黄的锅巴,碰一碰边缘就碎了,皇帝便道德妃喜欢香味浓烈的菜,让小太监迅速给送去,冷了就不好吃了。
丝瓜酿虾则被送去了皇后宫中,皇后喜欢虾。
芝麻酱手抓饼自然在宜王殿下手中咔咔响。
文臻自从伺候皇帝饮食,就一直把所有菜色都送到皇帝处,再由皇帝按心情随机分赐。这是属于她的小心机,如此可以避免送菜给皇后德妃,那两人出什么幺蛾子。
平常文臻送去皇后那里的点心,也一向是自己先尝,高危职业,由不得不小心。
皇帝明显心情愉悦,吃了几口便道:“前些日子,你几件事,处理得都不错,只是这些事都不宜说在明面,多少委屈了你。”
“陛下此话怎讲?”文臻扑闪睫毛,一脸诧异,“臣入宫便是五品女官,进宫两月又升四品,升迁之速,据说多年来也无人能及,这都是陛下恩典,这都叫委屈,那满宫女官都得抱着陛下腿哭了。”
皇帝呵呵一笑,筷子指了指她,道:“你是个懂事的。很好,心宽则有福。”低头去夹菜,随口又道:“听说你今日在凤坤宫失了手?”
文臻心想速度真快,听皇帝这话音,编排的肯定不止“失手”这种罪过,只是皇帝素来用词温和罢了。
她觉得自己的心火蹭蹭蹭便要蹿上小宇宙了——我还没和你算账,你倒赶紧尿了一地?
心火猛烈,面上却依旧笑得甜美,急忙躬身请罪,笑道:“都是臣学艺不精,伺候皇孙们吃火锅没能伺候周全。”
皇帝唔了一声道:“朕记得厉家那小子说过火锅是你首创,但是前几日似乎听见了不同说法。”
“陛下,好东西出来,总会有人惦记的。说到底,口说无凭。”文臻笑嘻嘻地道,“如果您允许,臣想证明给整个皇宫看。”
“这话有气势。”皇子筷子一抬,笑道,“那你便去做吧,有需要什么,去内廷监支取便是。”
“是。”
“臣谢陛下!臣还有一事,此事臣需要友朋做助手,可否允准入宫?”
“让燕绥安排吧。”
“谢陛下!”
当晚,拿了圣旨当令箭的燕绥,在吃完了文臻给他加餐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之后,飞快地给文臻批了四张入宫批条,允许君莫晓闻近檀闻氏夫妇入宫帮忙,但是不能过夜。
第二天,文臻先去了内廷监,列了很长的单子,一大批匠人开始日夜赶工。
三天后,东西齐备,闻家大爷大娘和君莫晓闻近檀,押送大批食材进了宫,经过御厨房和内廷监的两重审核之后,那些食材直接进入了文臻的小院子。
文臻不愿意将技艺传授给宫里的人,以免转手就又被某人鹊巢鸠占,燕绥便派来了他麾下整个工字队的人,以技巧闻名的工字队,学基本厨艺自然不在话下。
内廷监的将作司也接了个任务,整日在一个围起来的院子里乒乒乓乓赶工,院子有燕绥派的人专门看守,进出的人只能是将作监的人。
这几天文臻忙得团团转,要监工,要选食材,要教徒弟,还不能丢下练功,还要一样样为将作司做的东西做准备,每天只睡两个时辰。
她有时候也很惊异,自己向来是个懒的,不如太史阑自律,不如景横波在意形象美貌,不如君珂自觉,活了两辈子,除了学厨精心之外,没为什么拼搏过。
闻近纯,是触及她的底线了吧——我并不藏私,开放技艺,但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容忍心血被窃夺,被鹊巢鸠占。
姑娘这回不给你个彻底的教训,你就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偌大宫廷,看似死气沉沉,其实向来消息长腿。文臻这里刚刚把活安排上,很快宫里,便有一些最新发酵出的窃窃私语,自那些红唇白齿间飞传,那些长廊下,假山后,宫墙阴影里,到处响着嗡嗡窃窃之声。
“哎,知道吗?新任四品司膳女官闻真真要举行一场盛宴,届时会请帝后及所有贵人捧场呢!”
“知道知道,凤坤宫红芍姐姐说,这是因为闻女官被指认剽窃新进宫的小闻女官的技艺,在陛下询问之下,要以厨艺自证清白。”
“还不止呢!闻女官在凤坤宫因为被小闻女官揭穿了剽窃之事,一怒之下掀翻火锅,险些烫伤皇孙,更将皇后宫中的宫女们烫伤多人!”
“这个不大可能吧,她再受宠厨艺再好,也只是个女官,怎能在皇后宫里如此放肆还不受责罚?”
“这个我只告诉你,你可千万别乱说,听说是她私下勾搭了宜王殿下,宜王殿下为她出头,不仅没受责罚,还给了皇后好大没脸!”
“天啊,真是好生嚣张啊……”
“是啊,小闻女官多谦和有才的一个人,一看便是闻女官剽窃她的。别的不说,那个棒棒糖,闻女官刚拿出来的时候,咱们都见过,确实惊艳,可是后来小闻女官做的,加了花瓣,各种形状,更加精致,明显小闻女官才是正品嘛!剽窃的,自然不如正品精致!”
“……你听说了吗,闻女官为了争夺宜王殿下的宠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还不承认,还在皇后宫里大打出手!哎,我就告诉你你别对别人说啊!”
“……哎,我悄悄跟你说,你别对别人说啊,听说宜王殿下看上了小闻女官,偏偏闻女官也喜欢宜王殿下,因妒生恨,就剽窃了小闻女官的手艺,抢了她进宫的机会,还在被揭穿后,在凤坤宫大打出手……”
故事在口舌间不断翻转,演化成情节越来越离奇狗血的版本,在这些版本里文臻的形象不断丰满,即将成为东堂皇宫新一任的“妖官”。风头直逼荣膺东堂皇宫妖妃称号多年的德妃。
也在这样的有心无意推动的口舌构建之间,她无端便拉了许多的仇恨——宫女们多半出身不低,在这样爬高踩低互相利用的环境里呆久了,本就最憎恨运气好受宠爱的人,如果这个运气好受宠爱的机会还是偷来的,那就更要引起公愤了。
而各宫主子,本就最不喜欢所谓“不安分”的人。
流言的最恶毒之处,便是将她和燕绥进行了勾连,那忌讳就更大了。
很快,文臻那里,串门的人多了,但文臻推说在研究招待尧国世子的宴席菜单,一概谢绝。
内廷监那个封闭的大院子里也有人探头探脑,甚至文臻带进宫的这几个人,也没少被人盘问,闻大爷是外男,进不得内宫,每日和易人离负责采买送到宫门前,再由君莫晓接进去,闻大爷被人邀请喝酒邀请了好几次。后来有人发现喝酒对闻大爷诱惑不大,便给他送书。
留在宫外负责江湖捞开业事宜的易人离,也让君莫晓告诉文臻,总有人在店附近转来转去,想要和他套近乎。
文臻听了不过笑笑,让那边都不必太过紧张,有礼送就收着,有酒喝就喝着。不喝白不喝。
那边也就该收收,该喝喝,该说不该说的,却一个字都不说,所有探听的,都无功而返。
谣言愈演愈烈,据说已经有不止一位贵人对皇后表示,制膳是小事,人品却是大事,如果闻真真偷学技艺博取恩宠的事是真的,皇宫里断不能容下这样的人。
皇后一开始只是微笑,不置可否,渐渐来说的人多了,便有些为难,正好皇帝每逢十五过来她宫里,竟然也听说了一嘴,便问皇后的意思。
皇后便道宫里长舌妇实在多了一些,事情哪有这么不堪,照她看,大小两位闻女官,都颇有技艺,如此安排她们各自展示一场也就罢了,毕竟还是姐妹,便是学了厨艺,小闻女官也说过不计较了。
当时还有别的来请安的妃子在座,当即反驳皇后太过仁慈,此事关键不在厨艺高低,而在品行。皇家尊贵之地,可不能被这种人污了名声。
妃子们都齐齐请求陛下,将这沽名钓誉的闻女官逐出宫去,小闻女官才是真正高手,有她在,陛下也不愁没人伺候。
皇帝听了半晌,便笑道,既然要处置人,断没有风闻便处置的道理,总要理出个是非曲直,才好给其余的人定规矩。如果最后真的证实厨艺高超的是小闻女官,那自然是要奖罚分明的。
一锤定音,众人也便等着过几日的证明。
然而这些事并没有传到文臻耳朵里——燕绥这几日没有进宫,文臻不得宣召也是不能轻易去各宫的。
和陛下约定的时间是七天,第三天的晚上,她疲惫地从内廷监回来时,在自己院子的花墙下停住了脚步。
“谁?”
夏虫轻鸣声里,有衣裳悉碎之声,片刻后,一个裹着斗篷的身影慢慢转过花丛。
文臻立即亲切地笑了。
闻近纯。
终究是沉不住气了啊。
偷东西的人,听见别人要反击,总是心虚的。
这初夏的天气里,闻近纯的丝绸披风从头裹到脚,露在黑绸披风外的双手,神经质地绞啊绞。
文臻抱臂笑吟吟看着她和平时不大一样的做派,也不说话。
两人静了好一会儿,像是在比谁耐性更牛逼,最终还是主动来的人不得不先开口,闻近纯似乎抽了一下鼻子,低头呐呐道:“真真姐姐……我……我是来赔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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