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难得吃了一顿饱饭的人,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扭曲。
内心里本来就有着一种深沉的,吃饱了这顿,却不知道下一顿在何处的担忧。
如今,这种担忧被激发了出来。
而这种担忧,原本是带着一种迷茫的,不知究竟为何如此。
但这一次,却仿佛有人带来了答案。
人活着时,不敢怒,不敢声张,到了梦里,难道还是如此的压抑?
终于有东西被勾了起来,有人开始咬牙,有人开始啜泣,有人于睡梦之中,气的五指痉挛,于是捏住了旁边人的大腿。
旁边的人疼的哆嗦,却在梦里看着那狞笑着捏住了自己大腿的老爷,终于疼得受不了了,于是,抬起了由来只会种地的手,狠狠的向那张脸呼了过去:
“放开俺大腿!”
“……”
“……”
“起风了!”
山包之上,醪糟酒看着暗沉天地之间,忽然有一丝一缕的冷风刮了起来,看着这些风由细而壮,由少至多,看着渐渐形成了卷草催石的大风,看到了四下里火堆乱颤,哆嗦。
他也慢慢抬起了头来,带了几分醉意。
猛得将手里的碗一摔,他跳了起来,一手高举,二指之间,挟着一符。
“千人所指,无疾而终!”
“……”
刑魂一门之中,有人心伤人之说。
旧年间有刑门小吏,嗜财如命,仗着自己在牢里三分小地,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不知做了多少冤人害人之事。
被害者皆穷苦之辈,告他不得,却心间怨愤积累,有能人路过,上门拜访,只言尔等怨气太过,会伤天和,恐怕引来鬼神,到时候反而为自家惹来灾祸。
苦主人间,愤而大骂,我等有冤难伸,反而引来灾祸?
这能人低头叹息,便留下一符,贴在门上,告诉他们,每当心间愤懑,怨怒难申之时,便来此符前拜上一拜,若城中有新的苦主,也莫声张,请来拜上一拜,久而久之,其灵自显。
自此,凡有怨恨此人者,便皆来拜此符,数月之久,此符忽然被风吹走。
同一时间小吏无疾而终,暴毙身亡。
刑门之中有人引以为戒,便将此法,引入到了刑门,后又成了刑魂门中的一法。
醪糟酒用的,便是这样一法,乃是刑魂门中,最简单的法门。
简单到连地瓜烧都不肯用,嫌这种法,见效太慢。
可醪糟酒不信那个邪,慢吗?
当他二指夹符,指向了夜空,四下里那漫漫无尽,仿佛困兽一般的阴风,便忽然像是找到了方向,骤然向了这小山包上涌了过来。
阴风之强,之烈,居然使得这山上的不食牛弟子,也都一下子感觉呼吸凝滞,浑身透凉,慌忙抬手掩住了面容,手里的符,已是骤然撕裂。
“卧槽?”
不仅这山上众人,皆大吃了一惊,就连醪糟酒自己都懵住了。
“这么厉害?”
旋即面露惊喜之色:“以前还只是理论上知道,如今再看,真吓人啊……”
“但是,爽!”
“……”
他大叫着,立时身形翻转,却是从自己的包袱里,哗啦啦扯出了一枝白色幡子来,这幡子上面,垂落无尽丝絮,每一道丝絮上,又都贴着这样一道符,在夜空之中挥舞起来。
哗啦啦!
无尽符纸舞动,四下里的风,却也跟着变得更强,仿佛大浪,一层一层,席卷而来。
白幡子之上,所有的符纸,也都于此时变得沉重万分。
但仍是眨眼之间,就快要承载不住,每一道符纸之上,都已经有了裂痕。
“不够,不够!”
醪糟酒大叫,又快速从包袱里,接扯出了好几道幡子,围绕了他的身体在飞舞着。
可这阴风,吹过了四府七州的大地,吹过了一座座空空荡荡的城镇,吹过了荒凉的旷野。
吹过了那一群群聚集在山谷之中,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穷苦百姓,吹过了那久无人祭拜,生满了野草的荒坟,也吹过了那乞食将军破烂的军帐,吹过了那些抱着木棍枪矛沉眠的青壮。
于是,一浪一浪,一层一层,漫漫无尽的阴风,都向了这山头上聚集过来。
几十道幡子,将这一片小山包,堆得白花花一片,仿佛是漫天白鬼,在风中狂舞。
每一道符,皆沉重万分,连这小山包,都仿佛在下沉。
“这……”
菠萝啤在旁边看着,面色惊喜,对醪糟酒满是敬佩,但渐渐看着,脸色却变了。
从惊喜,变成了担忧,甚至是恐慌。
“不好,玩大了……”
他慌忙要上前阻止,却被那幡子上的其中一道符给冲了回来,摔了个跟头,只能扯着嗓子大叫:“醪糟哥快撒手……”
“这咒,太沉了太大了,你已经不可能引得动了……”
“……”
咒乃借力,借人,借妖,借府君鬼神,借天地。
负灵门中有咒,走鬼也有,刑魂也有,就连把戏门,也时不时念个咒来唬人。
各门中使咒方法不同,都是借力而为,但偏偏,如今醪糟酒的咒,借的是民心之怨。
术法门道,皆乃窃天地之力,但要小心,否则便会被天看到,引来天谴。
降头陈有躲因果,避天谴的本事,但醪糟酒却没有,这咒使得如此之大,已经远远超过了门道所限,超过了他如今的境界,怕是连镇祟胡家的老白干,都无法顶得住这种咒。
更何况只是非人境界的醪糟酒?
“陈家能够肆无忌惮的使此邪法毁粮,我只是讲出来,便不行?”
可在菠萝啤的提醒之中,醪糟酒却是忽然咬紧了牙关,恨声道:“没这个理!”
“老子不服!”
“……”
喝声中,他身体四下里旋转飞舞的白幡,每一道都已无比沉重,达到了极限,连他的衣服上面,都开始生出了青霜。
而他露在了外面的手臂,脖颈,则开始出现了一道道裂痕,就连他的头顶之上,也有一层一层沉重的乌云出现,那是已经惊动了天地仿佛有眼在看他。
任何门道里的人,在生出了头顶上有人看着自己的感觉时,都要立时收手。
这代表着自己已经罪孽加身,快要走火入魔。
无常李家还在时,这罪孽兴许不至于落到自己头上,而是先落在了李家人的手上。
但如今,却是直接降临。
但偏偏,醪糟酒反而斜乜着夜空,气性更大了,低低的嘶吼:
“如今正是时候!”
“兄弟,咱们真论术法,是不如降头陈家的,找再多人过来拼命,也一样吃亏。”
“但比起降头陈家,我们也是有优势的……”
“他们不怕天谴,咱们也不怕。”
“快,把你的第九盏琉璃灯拿出来,照我,我要给这天下百姓,说句要紧的话儿……”
“……”
菠萝啤看出了醪糟酒的想法,立时惊呼起来:“不行不行,这不在计划之中,老哥,我这宫妆美人儿还没给你看呢……”
“啥计划不计划的,时候到了,早早晚晚,就是这一发!”
醪糟酒大笑了起来,身形仿佛已经离得菠萝啤越来越远:“开那场会时,大家都不习惯搞得太矫情,所以也没有把话说的很认真。”
“但红葡萄酒小姐有句话,其实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们来这世道一遭,不留名,不留声,但要把自己的痕迹留下。”
“……”
菠萝啤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气的大骂:“主要是你有这种机会带上我啊……”
“我特么都叫了你好几天的哥了你在这时候扔下我……”
“回头落入太岁手里很惨的……”
“……”
可骂声中,却还是只能提起了那最后一盏,也是法力最强,照得清楚,也最远的一盏灯,对准了此时白色幡子围绕之间的醪糟酒。
只见得此时,他头顶之上,铅云厚重,四面八方,阴风滚滚,一层层向了山上卷来,那是哪怕这么多的幡子,这么多的符,仍然承载不了的,这四方生民之怨。
醪糟酒无声大笑,忽然撕开了自己的衣裳,咬破了手指,在自己的胸膛之中,画下了一道凌厉的血符。
以身为符,承八方之怨。
此符一成,四下里那无穷无尽的怨气,便忽然之间,皆向了他的身上涌来。
夜空之中那厚重的铅云,也忽然之间生出了感应,面对这远远超出了界限的怨恨,陡乎垂落了无穷黑色雷电,滚滚荡荡,向了醪糟酒的头顶之上击来。
可以身为符的醪糟酒,却已经在此时大笑,迎着空中无尽阴雷,双臂一拜,引得了无尽白幡,符篆,并指如剑,直指苍穹。
“什么官老爷,什么十姓,什么太岁,老子只认一个理……”
这一刻他的表情,被雷闪与火光照得发青,满是狰狞,一声大喝,借由琉璃灯,投入无尽生民梦中:
“天不让我活,我与天偕亡!”
“……”
伴随着这一声怒吼与滚滚天雷,他肉身崩溃,但神魂却已破窍而出,伴随着身边道道白幡,逆冲漫天阴雷,直指穹顶。
以咒代天,怨腾九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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