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里的父亲与姑姑分别是少年时代以及童年时代。
还有一张,也是合影,奶奶与她的父母亲,以及被奶奶抱在膝盖上的婴儿时期的她,粉嫩嫩的一张小脸蛋,睁着黑漆漆好奇的大眼睛,头上戴着一顶老虎帽。
剩下的照片,是她与奶奶的几张合影,十岁时、十五岁时、考上大学时……
以及她在德国念书时拍下的照片。
她的指腹轻轻从那些照片上抚摸过去,嘴角带着笑,仿佛触摸着那些过去的岁月,那样温柔,那样美好。
她抱着那些照片,在奶奶的床上,睡了过去。
次日她回医院复工,李主任问她:“没问题了吗?
可以安排手术给你?”
她点点头:“嗯。”
然而等过两天,当她进了手术室,刚拿起手术刀时,她的手就开始发抖,仿佛又看到奶奶在自己手中停止呼吸的场景,眼前鲜血模糊一片,刀“啪”地掉落。
试了几次,都是如此。
还好这台手术是个小手术,才做术前准备,还没开始,李主任立即换了另一个主刀医生来。
她坐在手术室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良久。
“朱旧,别太担心,这只是暂时现象。
你心里有压力,我给你放个长假,你出去散散心,调解下。”
李主任拍拍她的肩膀。
她茫然地点头,只是暂时的吗?
会不会自己以后再也拿不起手术刀了?
陆江川也跟李主任说一样的话。
他说:“我以前有个同学,他的情况跟你类似,因为有过一场手术阴影,之后就不能拿手术刀了,大概半年后,又恢复了。
朱旧,你需要战胜你自己的心理障碍。
你奶奶的离世,并不是你的错,我想她老人家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她点点头:“谢谢你,陆医生。”
当天晚上,她买了一张飞旧金山的机票。
她在出发的机场给季司朗打电话时,他大概还在睡觉,声音迷蒙,听到她十几个小时后到旧金山时,他一下子睡意全无。
他问:“怎么这么突然?”
她却说:“现在那边是早上九点多,今天是工作日,你竟然在睡觉?”
“哦,我昨天刚离职。”
“离职?”
“具体的你来了再告诉你。”
“好。
那你接下来有的是时间,正好我有事情要拜托你,见面说。”
她挂掉电话,给傅云深发了条短信,告诉他自己离开一阵,不用担心她。
她没有等他的回复,关掉了手机。
她在深夜抵达旧金山,季司朗的车已经等在机场外面。
“困死了,有什么话等我睡醒来再说。”
她说完这句,就拉上衣服后面的帽子,蜷在副驾驶上睡了过去。
她很久没有好好睡过觉了,这一觉睡了足足十个小时,睁开眼,窗外阳光大盛。
她走出房间,看到季司朗正坐在沙发上玩手机游戏,她一边往洗手间里走,一边说:“咖啡,两片烤吐司,如果有水果的话切一盘。
谢谢。”
他从手机上抬头,只来得及看见她的背影,她身上穿着睡衣,短发乱糟糟的,用懒洋洋的声音问他要早餐吃。
他忽然就有点走神,看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大片阳光,把木地板晒得微微发烫,她穿着家居服、揉着睡乱的头发,走进洗手间去洗漱。
这样的画面,让人心里发软。
水声响起来,他醒了醒神,起身为她准备早餐。
很快,咖啡香弥漫屋子,面包机“叮”一声,吐司烤得黄黄的、香喷喷的。
他把苹果、猕猴桃、香蕉切得整整齐齐,摆在盘子里。
朱旧在餐桌前坐下,喝一口咖啡,熟悉中的味道,她说:“你这个煮咖啡的手艺,不去开咖啡馆真的有点可惜了。”
“有些事情是私人喜好,如果做太多了,估计就变味了。”
他笑笑,说:“说吧,怎么忽然跑过来了?
不是很忙吗?”
她垂着眼睛,慢慢咬一口吐司,轻声说:“司朗,我奶奶去世了。
她欠你的那顿酒,再也喝不了了。”
他一愣,太突然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很久才说:“怎么没有告诉我?”
“我奶奶在我为她做手术时死亡……之后忙葬礼,我又病了。”
她简单的一句话解释,听得他却无比难受与心疼。
作为主刀医生,任何一个病人在自己手术中死亡,都会很难过,更何况那人是她最亲的人,该有多痛苦与慌乱。
她转移话题,问他:“你好好的怎么忽然离职了?”
他说:“家里老是逼婚,心烦。
我打算离开旧金山。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重返无国界医生组织工作,我已经提交了申请书,现在在等待被派遣。”
朱旧点点头,说:“你陪我去一趟利比里亚吧。
不会太久,大概四五天。”
他吃惊地说:“利比里亚?
去那里干什么?”
这个西非国家,之前经历了长达十几年的内乱,人民饱受战火之苦,直至几年前才结束内战。
如今就算结束了战争,境内也是很不安全的。
“我跟你讲过吧,我父母在我几岁时因事故去世了,直至前不久,我奶奶才告诉我,当年我父母并不是飞机失事,而是死于利比里亚的战火中。
他们当年参加了无国界医生在利比里亚的救援项目,后来遭到武装分子劫持,被杀害了……”她深深吸一口气,捂着脸,无法继续说下去。
奶奶之所以骗她,是怕那时候幼年的她心里害怕,留下阴影。
他们在一个礼拜后赴利比里亚,飞到首都蒙罗维亚。
这个饱受战乱的国家,首都破败贫瘠如一个小县城,四处都可窥见战争留下的遗祸。
入夜后,城里仍然不安全。
联合国的维和部队,在战争结束后,也始终没有撤离这里。
她来,只是想在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隔着遥远的岁月,缅怀一下父母。
她不觉得害怕,她以他们为荣。
晚上,他们不敢随便到街上走动,就在入住的酒店里吃晚餐,一份简单的蔬菜,价格都很昂贵。
这是个贫穷的国家,物价却出奇地高。
她用勺子将盘子里最后一点番茄与汤汁扒拉到自己的碗里,伴着米饭吃,舍不得浪费一点。
放下碗,她对季司朗说:“我也向无国界医生写了工作申请邮件。”
季司朗对此似乎没有一点惊讶,他伸出手,与她相握:“希望这次我们能继续在一起并肩作战。”
他们没有在利比里亚逗留太久,第三天便离开了,季司朗回旧金山,朱旧则飞回了国内,她需要办理离职手续,还有一些别的事情要做。
朱旧抵达国内依旧是晚上,下了飞机,打开手机,跳出无数条信息,都是未接电话与未读短信。
一些来自姑姑朱芸,更多的,则是傅云深。
她走出机场,给傅云深回电话,才响了一声那边就接了起来,仿佛时刻在等待这通电话一般。
“朱旧,你去哪里了?
没事吧?”
他急切的语调里全是担心。
她说:“我没事,出国了一趟。
刚刚回国,等过两天,我去找你,我们见一面。”
她回到家,洗漱后,倒头就睡。
这是自奶奶离开后,她在这个家里,第一次睡得踏实。
梦里,不再看见手术台上鲜血淋漓停止呼吸与心跳的奶奶的模样,她看见的,都是关于奶奶温暖又美好的片段。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床,去巷子口那家早餐店里吃豆浆油条,然后步行去公交车站,坐车去医院。
李主任见到她,有点吃惊:“朱旧,我放你一个月假,你怎么就回来了?”
她歉意地说:“主任,对不起,我想辞职。”
“辞职?”
李主任震惊地看着她,随即了然道:“怎么?
你还是不能克服心理障碍?
这没有关系,你可以继续休假,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何必辞职。”
她摇摇头:“不是的,我能拿起手术刀了,我只是有别的事情要去做。”
她把自己的计划跟他讲了,李主任起身,在屋子里沉默地转来转去,最后叹口气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失去你这个医生,是我们医院的损失,但医疗是不分地域也不分国界的,你在哪里服务,都是一样的。”
“谢谢您。”
朱旧由衷地道谢,在这家医院工作一年来,她得到他很多的照顾。
她离开的时候,李主任忽然又叫住她。
“朱旧,这句话,我是作为云深的世伯说的,你就这样离开了,你们俩以后更加没有可能在一起了吧?”
朱旧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无奈而苦涩地笑了笑,沉默离去。
她拼命地努力,想要走到他身边去,可他呢,他对她很好,对她如亲人般关心、帮助、担忧,可却始终固守着心中的决定,将她阻隔在外,任凭她拼尽全力,也是无用的。
当初她因为奶奶与他而选择回国工作,而现在,这两个理由都不在了。
她到办公室收拾好东西,然后去找了陆江川。
她请他吃午餐,想一想,共事这么久,彼此都忙,两人竟然从没有一起吃过一顿饭,没想到第一顿饭竟是告别宴。
她订了一家口碑很好的湘菜馆,她知道陆江川最爱湘菜。
因为他还有工作要忙,一顿饭也吃得匆匆。
“陆医生,这一年来,多谢你。
再见。”
朱旧与他握手道别。
“你注意安全与身体。”
他说。
他是知道的,无国界医生所提供医疗服务的地区,不是战乱就是极度贫困疾病肆虐、有灾情的地方。
他为她拦下一辆出租车,目送她离开。
她看着后视镜里的人站在餐馆门口挥着手,愈来愈远。
她收回目光,告别总是令人几许伤感。
晚上,朱旧约了姑姑朱芸见面。
回国后,她还是第一次去姑姑家,跟以前她去过的那个家不是同一个地方了。
姑姑离婚后,带着表弟在外另租了一个房子,老式的一居室,是陈旧的安置小区,灰扑扑的楼房,垃圾就堆在楼房下面的小路旁,任苍蝇在残杂物上飞来飞去。
奶奶曾多次提议让姑姑带着表弟搬回家里住,但脾气执拗的姑姑拒绝了。
朱旧到的时候,门是打开着的,朱芸正在做饭,老式厨房里的抽油烟机不太好,小小的厨房里油烟味浓重,朱芸吵着菜,被呛得不时咳嗽两声。
“姑姑。”
她喊了一声朱芸,将带来的水果放在桌子上。
朱芸探头看了她一眼,语气很不好地说:“哟,你总算舍得出现了!”
她手中动作不停,将菜起锅,熄了火,端着菜放到桌子上,一边对着关着的卧室门扬声喊道:“坤坤,吃饭了!”
喊了两声里面没有应,朱芸火大地走过去重重敲门:“谢宁坤,喊你吃饭你没听到是不是!一天到晚就晓得玩游戏!你怎么不死在游戏上算了!”
“知道啦!”
里面传来不耐烦的声音,而后门被打开,一个十几岁的男生板着脸走出来,见到朱旧,微微一愣,叫了声“表姐”,就走到桌子边坐下。
朱芸去厨房拿了碗筷出来,三只碗三双筷子,她问朱旧:“吃过没?
没吃就一起吃点,也没什么菜。”
她口气依旧有点不耐烦,但朱旧心里微微一暖。
“嗯,好。”
她在餐桌边坐下来。
就一荤一素两个菜,很简单,品相看起来也一般,但朱旧却吃得津津有味。
虽然姑姑有时候过分了点,但她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仅有的亲人了。
吃完饭,等朱芸收拾好桌子,她从包里拿出一只大信封,递给姑姑。
“姑姑,这里面是家里院子的房产证书以及奶奶的身份证明等文件,现在交给你。
那个院子,我不要。
你跟坤坤可以搬那边去住,过两天我就离开中国了,以后估计也很少回来。”
朱芸看着那只信封,愣愣的,她没想到想要得到的东西这么轻易就到手了,而且比预期的还多了一半。
她接过信封,紧紧地抱在怀里,过了会,才想起问:“你要去哪里?”
朱旧简单地回答:“我将去国外工作。”
“哦!”
朱芸点点头,“国外赚钱更容易,也赚得更多吧?”
她想,难怪不稀罕一个小院子。
她又朝正从厕所里走出来的儿子说:“坤坤啊,你别老一门心思打游戏,学学你朱旧姐姐,好好念书,将来也去国外留学,也在国外找份赚很多钱的工作,让我享享福!”
“知道啦,罗嗦!”
男生对妈妈没好气地说。
朱旧很快告辞,朱芸送她到楼梯口,看着她慢慢走下楼去的背影,她忽然扬声说了句:“一个人在外注意身体啊!”
朱旧转身看着姑姑,她鼻子微微发酸,用力地点头:“嗯!”
亲情是断不了的缘分,平日里再怎么冷眉冷眼,那也是你的亲人。
这一天里,她不停地在告别,告别,而明天,还有一场。
她在睡前给傅云深打电话。
“明天是周日,你不用上班吧?
你说过,我什么时候想见你都可以,那么,傅先生,我想预约你明天一整天的时间,可以吗?”
她一本正经地邀约。
他也一本正经郑重地回答说:“当然可以,那么,朱小姐,你想做什么呢?”
“我查看了天气预报,明天天气晴,微风4级,空气质量优。
秋高气爽,正是秋游野炊的好时节。”
他微怔:“野炊?”
她兴冲冲地说:“对啊,野炊啊,就是找一块风景优美的草地,铺一块布,摆上带去的便当,然后坐在阳光下面吃呀。”
他听着忍不住笑了:“朱旧,这似乎是小学生最喜欢干的事情吧?”
“谁规定的啊?”
她切了声,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我小时候没做过嘛,后来上了中学,每次春游秋游我都没参加,你知道的啊,整个中学时代就是在念书念书念书……”
“好的,朱旧小朋友,明天我们去秋游,野炊!”
他心里浮起一丝心酸,这是她以前想做而没有做的事情吧,虽然他觉得去公园野炊有点傻兮兮的,但他愿意陪她偿还心愿。
第二天果然是个好天气,天很蓝,阳光明媚,微风和煦,空气清冽。
傅云深让司机把车停在巷子口等待,他带着梧桐步行走进小巷。
“梧桐,还记得吗,你来过这里的。”
岁月倏忽,一晃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了。
当初那个刚出生没多久受了伤的小狗,已经步态苍老。
而当年并肩走在这条巷子里的他们,再回首看,仿若前世。
从初次遇见,他们竟已经相识十五年了。
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呢?
更何况,这十五年,是人一生当中,最黄金最美好的岁月。
他忽然觉得,就算不在一起,这一辈子,他们都已是彼此生命中很重要很重要的人。
梧桐忽然奔跑起来,他知道,它一定是循着记忆中熟悉的气味朝她奔跑而去。
他走到院子门口,就听见她清脆爽朗的声音,她正抱着梧桐头碰头在说话。
真好,她已经走过最煎熬痛苦的时刻,那个坚强的她,回来了。
“我们去超市买吃的吧,我家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酒。”
她扬了扬手中的袋子,里面装着几瓶薄荷酒,神色微暗:“这是最后的薄荷酒了,以后……以后再也喝不到了。”
“我们好好喝。”
他接过她手中的袋子,说:“不用去超市了,我都准备好了。”
“你去买了?”
“我做了一些便当,糕点与水果也有。”
“哇!这么棒!”
她想起什么,瞅了眼他的脸,果然看见他眼周有淡淡的黑眼圈,“你熬夜了吧?”
“没有太久,晚上烤了糕点,便当是早晨做的。”
她笑道:“我怎么有一种家长为小朋友准备秋游的食物的感觉呢。”
他也笑,“那么,你今天就当一回小朋友吧。”
“谢谢你,云深。”
谢谢你愿意满足我孩子气的心愿,陪我做你口中小学生才热爱做的事情。
他们开车去了莲城一个新规划的公园游乐场,因为离市区远,又才开放,所以游人还比较少,只有一些家长带着孩子来玩水上乐园。
“全是小朋友,这下当真是名符其实的小朋友秋游了。”
往湖边公园一路走去,朱旧看到身前身后的都是些小朋友们,忍不住笑着感慨。
傅云深摆出一本正经的家长脸:“朱旧小朋友,这个游乐场很大,你要乖乖的,不要乱跑。”
朱旧拍了拍走在她身边的梧桐的大脑袋,也一本正经:“听到了没有,梧桐,乖乖的,不要乱跑!”
梧桐“汪汪”两声,用头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背。
她忽然就想起多年前,在海德堡,两人一狗,在黄昏的内卡河边这样慢慢散步,说一些有的没的。
旧时光啊。
他们将蓝格子布铺在草地上,朱旧将食物一一取出来,保鲜饭盒里,装着他亲手做的便当。
有金枪鱼寿司、蔬菜卷、牛肉糯米丸子、炸得金黄的鳗鱼、杯装小蛋糕、颜色漂亮的马卡龙、芒果布丁,以及切得整整齐齐的水果拼盘。
她捏起一个糯米丸子扔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睛,熟悉的味道,久违了。
“宝刀未老!”
她将每种食物都尝了尝,笑嘻嘻地赞道。
他慢慢喝着薄荷酒,微笑不语。
自从那年与她分开,回国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做过饭,也没有再碰过烤箱。
美食与爱,不可分割。
而他这一生,只为她洗手作羹汤过,也只愿为她。
她说来秋游,可吃饱喝足了她却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哪儿也不想去,闭着眼晒太阳,她不戴墨镜,甚至连防晒霜都没擦,就让脸上的皮肤赤裸裸地迎着阳光。
他坐在她身边,慢慢饮薄荷酒,梧桐趴在她另一侧。
两人一狗,就这样静默地晒着晚秋温暖的阳光,一直到黄昏。
“起来吧,天要黑了,草地上湿气重,会着凉的。”
他拉起她。
“怎么这么快就天黑了呀!”
她撇了撇嘴,神情里有淡淡不舍与留恋,真像个玩得不亦乐乎不想回家的小朋友。
他失笑:“朱旧小朋友,我们换个地方玩。”
他们开车去了江边,当朱旧看到司机从后备厢里搬出一箱箱烟花时,她的眼睛“唰”地变得好亮。
夜幕降临,江堤两岸灯火点点如繁星,璀璨的焰火升入夜空中,映着江面波光粼粼。
他们站的地方,是偏僻的江河下游,几乎没有人来。
朱旧肆无忌惮地甩着手中的焰火,围绕着梧桐转圈圈,大笑着看它害怕又想亲近的样子。
他站在不远处,微笑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模样。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满足的女人,好吃的菜,好喝的酒,甜蜜的糕点,小孩子爱玩的焰火……她就可以很快乐。
他送她回家时,夜已深。
她预约他一整天的时间,真的没有浪费一点。
车子停在朱家院子门外,她俯身,伸手抚摸梧桐的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久,梧桐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然后伸出舌头,舔她的手背,温柔又依恋。
她不忍与它对视,坐起身。
她侧头看他,他也正望着她。
她忽然凑过去,嘴唇覆在他的嘴唇上,凉凉的触感,熟悉的味道。
那个吻轻浅却持久,她没有动,他也没有。
直至她退开,然后开门下车。
她站在车外,微笑着朝他挥手:“云深,再见。
梧桐,再见。”
“好好休息。”
他说,声音有点喑哑。
他将视线从她脸上移开,让司机开车。
她站在门口,一直目送车子渐渐消失,嘴角的微笑褪去,眼眸中浮起淡淡的雾气。
她又站了会,才转身进了院子。
她洗漱后,才开始整理行李。
依旧是当初回国时的那只大行李箱,衣物、书籍、一些生活用品,然后还有奶奶的小木盒。
对她来说,人这一生,值得必须随身携带的外物实在不太多,最宝贵的,始终是记忆。
收拾好行李,她在窗边的书桌前坐下来,拧开台灯,展开信纸写信。
笔迹沙沙,夜一点点深了。
她将信纸折叠好,放进信封里,封口。
她抬头,从窗口望出去,月亮不知不觉已移到窗外这方天空,明亮、莹白、清冷,静静地俯视着这苍茫夜色,也俯视着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当傅云深收到朱旧的那封信时,她已经坐在飞往叙利亚大马士革的飞机上。
云深:
抱歉,没能跟你当面告别。
最近这些日子,我人生最大的主题好像就是一直在告别,承担得太多,我怕我会哭,怕把你当作最后的依恋,舍不得放手。
我知道,这会让你为难。
当我站在我父母当年出事的那个地方,那片满目疮痍,充满着暴力、贫瘠、苦难却仍然坚韧的土地上,我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我也许不应该再强求你,强求你非要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非要让我们在一起。
我想,真正的爱不是这样的。
真正的爱,它应该是愉悦的,不给对方负担与压力,尊重对方的意愿。
你还记得我曾读过的一本书上的句子吗,我念给你听过:什么是能够去爱呢?
就是拥有自我的完整性,拥有其“力量”,不是为了取乐,或者出于过分的自恋,而正好相反,是为了有能力做出馈赠,没有匮乏与保留,也没有懈怠,甚至缺陷。
我想我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涵义。
云深,你是知道的,我从未停止爱你,我知道你也是。
但我已不强求我们必须在一起,只要我们好好地活着,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各自平安地活着,这就够了。
我们彼此相爱,不管远隔千山万水,我的心始终与你同在。
因为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我会给你写信的。
祝好。
朱旧
他握着信纸,怔了许久。
他才恍然,那一整天的时光,那个吻,她站在车窗外,跟他挥手说再见,已是告别。
而他,因为那个吻,心里起了波澜,都不敢多看她一眼,甚至催促司机将车快点开走。
如此的匆匆,甚至都没有好好说一句再见。
他将信纸轻轻放在桌子上,与它并排的,是一份最新的身体诊断报告书。
他的身体状况又变得差了一点,原定的那场手术,再次推迟了,预计在明年秋天,而结果会怎样,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闭了闭眼。
心中有想念,不诉离殇。
也许,这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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