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普希金:
亲爱的亚历山大,我得告诉你一件很不幸的事,由于我的痔疮未愈又加上了感冒伤风,现在我的脖子上缠着厚厚的围巾,像是马颈上的轭。医生告诉我:从种种情况看来,这场病要把我关在家里一个星期。不过即便如此,我也决定不要空等着。你知道的,自从基辅大学筹建的消息传出来以后,我就一直希望到那里的俄国文学教研室工作,马克西莫维奇也想在基辅大学谋个世界通史教席。
我心里想着:到那儿去!到基辅去!到古老而美丽的基辅去!它可是我们祖国的发祥地。我能工作,我会全力以赴的工作。但与此同时,我也感到恐惧。也许,我会一事无成的。彼得堡让我感到厌倦了,或者最好这样说,我讨厌的不是这座城市本身,而是它那令人诅咒的气候。这气候实在折磨,尤其是对我这样罹患了痔疮的人来说。
如果我和马克西莫维奇都得到了基辅大学的教席,那该有多好啊!我们可以去做出许多好事,更可以在那么美好的地方去开始一种新生活的!那里可以恢复体力,可以让精神焕然一新。难道这不是一件天赐的大好事吗?但令我发窘的是,如果这件事不能得偿所愿该怎么办呢?
三年前我本可以谋得别人向我推荐的莫斯科大学教席,但当时的教育大臣利文却是个没远见的家伙,没人重视我们的工作,这真是叫人伤心。不过新的教育大臣乌瓦罗夫可是个行家里手,我心里充满了信心,如果我能有机会讲讲我的计划,那么在乌瓦罗夫眼中,他会把我同充斥各大学的那群萎靡不振的教授们区别开来的。
为此,我还特意拖着病体跑了一趟基辅。我想着,我应该与基辅督学布拉德凯好好谈谈,毕竟他向教育部递交的呈文大概会比我们在彼得堡瞎张罗更有用。但令人懊恼的是,我在那里碰壁了,布拉德凯连我的面都没见,他估计以为我是从哪个穷乡僻壤来的穷酸文人。我可是一个有八等文官官衔之人!并不是新手,而且我还从事过相当长时间的教学工作,虽然是在女子学院……
亚历山大,说真的,如果你想帮忙的话,当你给布拉德凯写信时,你就这样向他暗示一下我的情况:你就说,要是能把果戈理招进大学来,那您可就是做了件大好事。然后你再说说,你真的不了解谁还具备如此深厚的历史修养,谁还能这么出色地驾驭教学语言,以及诸如此类的谦逊、夸奖之辞,仿佛只是顺便提及。不要写的太刻意,让别人看出来您是在替我求情。如果你实在不知道推荐信该怎么写,你可以去参考格列奇《文法读本》的那篇序文,或是格列奇给布尔加林的长篇写下的前言,它们都是这类夸奖的范本。
你身为俄国文坛的领袖,虽然名声不总是好的,但在他的心目中依然是很有分量的。可我呢,我就是个可怜虫,对他来说几乎等于零。如果你真的愿意给他写封信的话,此举对我来说是很必要的,教育大臣看来是有心为我尽其所能做到一切的,只要督学从他那方面来促成一下,哪怕是多美言一句,那这事儿铁定就成立了。
当然,我让你写这封信并不是为了欺骗,在你的建议下,我现在正在写一部最完整的小俄罗斯史。它将是小六卷本,或大四卷本的。
迄今为止,俄国尚无一部完整的、令人满意的小俄罗斯与民族史。我决定承担这项工作,并尽可能较为详尽地展示俄国的这一部分是如何分立出来的,在异族的主宰下,它获得了什么样的政治体制。那个以其性格十分独特与功勋极为卓著为标志的军事化的民族,是如何在这方土地上形成的。它是以怎样的方式用三个世纪凭借手中的武器而获得自己的权利,并顽强地捍卫了自己的宗教,最后又怎样永远地并入俄国。它那种军事化的生活方式是如何消失而变成了农耕社会的,整个国家是如何渐渐地获得那些取代旧权利的新权利,最后与俄罗斯完全融为一体。
我用了大约五年的时间,以极大的努力收集了有关这方土地的种种史料。我这部史书的前半部差不多已经写出,但我并不急于出版它的头几卷,因为我怀疑,还有许多原始资料存在,那些资料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但毫无疑问一定保存在某些私人手中。
在从基辅返程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位哥萨克,帕维尔·安德烈耶维奇·巴尔科夫将军,他是个在高加索战争中立下了功勋的英雄,参加了几次针对波斯人的作战。这位将军是小俄罗斯出身,最早的时候是位军医。当我告诉他我在写一部小俄罗斯史的时候,他对我萌生了极大地兴趣,于是便邀请我与他同行。
他有一辆极为漂亮的大型远程四轮马车,就像那类有梁木带弹簧的四轮马车。您知道的,乘坐农村运货用的四轮大车与此类远程四轮马车对健康是十分有益的,特别是对那些饱受抑郁与痔疮折磨的人很有好处。我们就乘坐着这辆马车,一路上谈论着小俄罗斯,谈论小俄罗斯人的性格。
将军还告诉我,这次他到访各地的任务便是受内务部相关委员会所托调查普加乔夫叛乱史,而且他相信他搜集到的资料肯定会对我编写的小俄罗斯史有所帮助。
这本该是趟愉快、逗乐的旅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当马车行驶到维捷布斯克省的小城德鲁伊斯克后,这趟旅程的搞笑程度简直上了个新台阶。你多半想不到我在这座小城市碰上了什么?这简直都不像是真实故事了,或许我根据这件事写一幕滑稽戏了。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1833年 1月致普希金,《果戈理书信集》
阴冷的冬日,外面雪花纷飞,气温低得让人不敢多出门,而在这座宁静的小城里,旅馆的木门也经不起时间的摧残,似乎随时会在风雪中倒塌。
果戈里坐在发硬的凳子上忍受着剧烈的疼痛,他的脖子被厚厚的围巾裹得像是个即将上战场的古老骑士,而他的坐姿更是带着一种奇异的僵硬,仿佛连筋骨都因病痛而无法随心所欲地活动。
每当他试图稍微调整身体的姿势,以求能从那无法忍受的痛楚中获得一丝解脱时,那股不断扩散的灼热感和钻心的痛楚又把他拖入深深的煎熬中。
坐立不安的果戈里时不时瞥向窗外,看到街道上的哥萨克们步伐匆匆,心中却只剩下对身体不适的抱怨。
“该死!这小地方办事真是没效率!唉……早知都是在做无用功,我也没必要特意跑一趟基辅,真是折腾自己。”
果戈里颇为不雅的一只手捂着屁股,只感觉病处都要因为这严寒干燥的天气冻裂了:“不行,就算碰了壁,我还是得去基辅!彼得堡的天气我真是一天都不能忍受了。大夫们一个个也都劝我赶紧离开彼得堡,我要是继续在彼得堡住上几年,准得因为屁股开裂失血而死。一个注定做些伟大工作的人,居然要因为这样滑稽的原因而死,我可不要成为后世人的笑柄。”
就在果戈里在那寒冷的旅馆里愁眉苦脸、忍受病痛时,门外忽然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门被推开,巴尔科夫将军那熊一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
他眯起眼睛盯着果戈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关切的神情:“果戈里先生,您还好吗?”
果戈里苦笑了一下,忍不住抱怨道:“唉,将军,真是荒唐!我从彼得堡出来,想要在温暖的地方给自己谋个生路,结果这里却变成了我的‘疗养地’。我的病情一直不好,连我自己都快要怀疑是不是老天不愿意让我有个清静的日子了。”
他猛地抓住脖子上那厚厚的围巾,带着一丝自嘲的笑容说道,“真的是……连我的屁股也不允许我走远路了。”
巴尔科夫手里拿着烟杆,摇头道:“您这身子骨确实弱了些,按理说,我得考虑到病人的感受,直接带您回彼得堡的。但是上头的命令终究得完成,您多体谅,我已经让他们尽量快点了。”
果戈里抿了抿嘴,深吸了一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痛苦,尽管这只是徒劳的努力:“虽然我身处这种状况,您仍然关心我,这真是感激不尽。”
忽然,一阵寒风灌进旅馆,雪花随风飘进来,扑在果戈里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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