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爱》慷慨陈词的自白里,死在《春天里的秋天》浓郁隽永的散文诗里。很幸福,不是么?
读书如饥似渴,灯油总是消耗得很快。玉米面饼三天里才发一块,而我总在读书和填饱肚子之间挣扎。
后来,索性用一天一半的干粮去换煤油。那时的我,就像抽大烟的烟鬼,宁愿用尽身上最后一文钱去换点烟丝,享受死刑前的痛快,也不愿面对现实。
终于有一天,我用一天的口粮去换了一大碗灯油,却在两日后的午夜里便消耗殆尽,我急切地用棉线戳着盛装灯油的碗底,企图再次点燃
光明。
刹那,一抹暖光在我瞳孔前亮起来。
我一时竟不能分辨那是来自于我手边的煤油灯还是窗外,我开始呼吸急促,这黑洞洞的厂房里怎会出现光亮?
那光连同光下的影子一齐走来,越来越近,直到来到我的头顶,照射在我手边翻开的书上。那是《月牙儿》里描写女儿卖身为了供养同为妓女的母亲的一个段落。我希望妈妈给我点安慰,我的妈妈连这个都忘了,她是饿怕了她给我做饭,像妈妈看睡着了的小孩那样只是有一层她不肯说,就是叫我不再干这行了。
影子断断续续读着这段文字,有些字不认得,还要误读替代。
影子和灯一起落座在我身边。靠在我背后冰冷的墙壁上,他终于开口小声道,你把自己饿成这样,就为了读这个?
他指了指我的脸又指指那本书。
我想,他说的是我凹陷的脸颊和这看不懂要义的文字之间有什么必要联系。书中到底有什么吸引着我,宁肯牺牲吃食,牺牲健康,如饥似渴地读着。
你不懂,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快乐。我拍拍《月牙儿》的封面,接过油灯,翻到下一篇章。
他夺过灯,开始同我讲条件,你要用灯也可以,不过得
得怎样?我迟疑着,真怕他开口要钱,此刻我身无分文。要不,明天的早饭归你了?我试探问道。
哈,你自己都饿得前胸贴后背!放心,我不跟你要什么。
他从白布褂子里掏出个白面馒头,那真的是一个足足2两的大馒头,全白面做的。我都以为自己看书看得眼花了。
要想接着看书,先把干粮吃了。
什么意思?要给我馒头吃,还要借我油灯?
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神情,哼,我看你真是读书读傻了,也不能为了换点灯油饭都不吃了吧。大家在这难民营里不就是为了讨一口吃食,活一条命嘛?那几个苦力,煤油都是克扣下的,哪有粮食值钱!
白面馒头被硬塞进我怀里,我大抵是真饿极了,不再多想,双手捧着馒头咬肉一样啃了一口,馒头软软的触感,小麦磨成粉蒸制后细腻的香气,在唇齿间四散开来。我感到热血从胃里上涌,涌到眼眶,有点感动。
他看着我似乎觉得十分好笑,一边骂我是饿鬼,提醒我慢点吃,一边看着《月牙儿》里的文字。
不知不觉我吃完了一整个馒头,他则翻到这本书的结尾,这妈妈怎么能让女儿卖身?他转头看我,似乎想从我这里得到一致的观点。
我却默了。曾几何时,我也以为妈妈只会保护孩子,哪怕到生命尽头,也要把最后一丝生的希望留给孩子,可是刚刚失去家人的我,又有什么立场去质疑这个逼良为娼的母亲?
馒头我吃完了,没给你留一点,不好意思。我感觉喉咙里有点哽咽。
这本书借我看。他摇了摇手中的书,我想知道妈妈这么做的原因。
我想说,你即使从头看到结尾,也不会理解,世界上竟有这样的母亲。
他说,他有些字不认识,遇到不认识的字儿兴许还会来烦我,我说没关系。
他把那盏灯留给我。
从此,我便有了不限量随时供应的灯油,和同我一起读书的伙伴。
我们通常在夜里,在窗前,在角落里,交流读书的心得,而他总是像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各式各样的干粮,似乎他是一只仓鼠,有个屯粮的仓库。
我发现他虽然识字不多,但是思想却很淳朴,正派,对于剥削不公具有反抗精神,不禁想象这年轻人如果出生在城市,在大学里读书,将会成就怎样一番人生。
对了,忘记讲了,他大名叫叶崇峰。他说他阿婆给他取这个名字时,希望他成长为山峰一样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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