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早是多早。
不管去得有多早,栓哥都觉得自己来晚了。阿骰总能早他一时半会儿到,搞得他蛮不好意思。栓哥背着个书包,把冰桶藏在里面,就这样混进了园儿。要了半圈儿才找着一排鸟笼子,几只鹦鹉吵个不停。栓哥捂着耳朵穿过这群笼子,看到空地上,阿骰已经摆好了摄影设备,还有些个服装道具,他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一般站着几个年纪不大的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打白纸。
阿骰也丢给栓哥一沓子a4纸,数了数也就个十来页,一股墨汁儿味。
你也得看。把词儿记下来,阿骰说,待会儿照着这个演。
这是啥?
污秽的产物。阿骰说。
这些人都是演员?栓哥指了指那群刻意站得和他们有些距离的人。
我叫来的。怎么了?
你叫我跟他们演?
阿骰抬起头,太阳把墨镜片照得闪闪发亮。中午之前得演完。有意见?
就给我这么点儿时间?栓哥尴尬地乐呵。
我的时间更少,阿骰说,出门前才把台本写完。我一晚上没睡觉。
栓哥照着台词念来念去,可算把自己给念晕了。这边背着,那边就把词儿给忘了。他心里是惭愧的,没想到阿骰能为他做那么多。栓哥自己呢?只不过拎着个说沉不沉的冰桶子,在大街上招摇着晃晃悠悠。他哪儿还记得有什么鸟儿啊?分明就是放不下桶了。这才拎了几天,就舍不得扔了。腥味儿被他闻习惯了,冰碴子在桶里撞来撞去的声儿也给他听习惯了。他给桶里的死鸟儿聊天儿,但从来不管他叫死鸟儿。
鸟儿。栓哥轻轻揉了揉冰桶光滑的边缘。他管死鸟儿叫鸟儿。能不能学我说话?
说个恭喜发财。他一边给桶里加着冰,一边瞅着零散的羽毛跟血染的碎冰,还有一只爪子跟种子发了芽似的笔直地从碎冰里冒出来。恭——喜——发——财——栓哥逗着死鸟儿说。
等回过神来,他觉得自己跟个傻帽儿似的。
演员穿着奇装异服,反倒栓哥自己觉得格格不入。哪怕戴副墨镜都能让栓哥觉得能有半点跟他们搭话的资格。演员们自己聊着天儿,远看像一群失了业的模特,不耐烦地簇在自己的角落里叽叽喳喳个不停。看这几位站不住脚的样子是烟瘾上来了。要不是园儿里不让抽烟,准能把这地儿熏得浓烟滚滚,看不见路。
他们翻译起无法翻译的语言
行星从夜空陨落。一行色彩斑斓的光谱,犹如一扇柔软的,透明的帘,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挂起,剪断了星空和土地的边缘。一串金属环的吟唱声回荡在大地上,仿佛地球
是一座无边无际的教堂。脚下,地面坚硬而寒冷,如同月球表面。
男人说:我爱你。一切都是美好的。
女人说:你爱我。一切都是美好的。
男人压低了声:我爱你。一切都是美好的。
女人把声音压得更低:你爱我。一切都是美好的。
突然,男人看向了女人:我爱你。看着我。
男人站在雪山顶。女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蹲坐在云朵之外的另一座山顶。男人悲痛欲绝,仿佛一切都死去了。世界同时在宁静和混乱两条轨道上同时运行。
第三座山在男人和女人中间苏醒。山顶是一座天文台,科学家拿着对讲机与二人对话。
诶,你们要耍到什么时候?
霎那间,一条闪电把天文台劈成两半,科学家跌入了厚厚的云层。而科学家紧紧地攥住对讲机,冷静的声音回荡在山谷里:这些人没完了——没完了——完了——了——
一串吵闹的锣鼓声从天空传来,一张大嘴从天而降。大嘴哭泣地唱着没有节奏的调子,好似在念悼词一样,让男人的内心无法平静。他也抱头痛哭起来。
男人说:老天发狂了。快跑。
男人跑下山。他被石头绊倒,脑袋摔在坚硬的岩石上。他再没有站起,但是他的头上长出一簇鲜艳的玫瑰花。
山下,一头丢了双眼的豺狼叼着只没了半个身子的野兔。他们在山谷里迷了路。
野兔说:下半身留给你。把我的上半身放走。
豺狼嘴角流着粘稠的口水:去死吧,猎物。
野兔前腿用力蹬着,它尖叫起来:啊!啊!啊!
豺狼恶狠狠地把尖牙刺进野兔的身体。一条毛茸茸的腿像积木一样从野兔的毛茸茸的身体掉了下来。
野兔痛苦地喊道:我们脚踩着蛮荒之神!
豺狼愤怒地吼道:一派胡言!我的脚下只有冰冷的土地。
野兔嘲讽道:闭嘴,你个瞎子。让我安静地死掉。
豺狼说:我要生吞掉你,你这个异教徒。
豺狼一口气把野兔咽进了肚子。他抹了抹血淋淋的嘴,做起仰卧起坐。没做几下,他便喘着气瘫在地上。
豺狼劳累地说:啊,去镇上吧。
像是太阳升起一样,一个会计,一个咨询师,一个字幕员,一个开锁师傅,和一个奴隶出现在了小镇广场上。他们像午休的小学生一样手牵着手,欢呼雀跃。
字幕员说:哈。哈。哈。万里无云。
开锁师傅说:热。
咨询师捂住开锁师傅的嘴,说:热闹非凡!
女人狂奔到广场上,她行囊里的沙子撒了一路。见到一行人,女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
女人哀求道:救我,老天发狂了。
字幕员指了指女人,又指了指天:哪个老天?
女人接着说:我的后背疼得动弹不得。
字幕员还在问着:哪个老天?
咨询师把女人扶了起来。他问道:谁的后背疼得动弹不得?
女人说:我的!我的!
字幕员焦急地蹦了起来:哪个老天啊?哪个老天啊?哪个——啊啊啊啊!
开锁师傅捂住字幕员的嘴,说话声音小得只有他们俩能听见:无神论万岁。
会计举起手,说:肃静!你吵到我了。
开锁师傅不出声,但用夸张的嘴型比出了:无神论万岁。
盲眼的豺狼蹒跚着来到广场上。他一手揉着肚子,一手伸向前。女人见到豺狼,立马瘫坐在地上,尖叫起来。
会计把手举得更高了,呵斥道:肃静,女人!
女人指着豺狼高喊道:你!杀人犯!
豺狼机警地竖起了耳朵,说:谁?谁是杀人犯?
女人说:看他嘴角的血!那是我男人的血!
众人抄起砖头棍子,围住豺狼就是一顿打,疼得豺狼咬牙切齿。
豺狼抱头呻吟:不要打我!我是盲的!
咨询师示意大家住手。他来回打量着豺狼,对豺狼的话将信将疑。
咨询师试探着向他问道:太阳是什么颜色的?
豺狼说:白色。
咨询师潇洒地说:瞧,他并不盲。打!
众人又是对豹狼一顿拳打脚踢。会计雾蒙蒙地张开双手,目瞪口呆地说:我也是白色的。
字幕员说:贱人,快把男人吐出来!
豹狼委屈地说:哪有什么男人!哪有什么男人!
女人把沉重的行囊砸在豹狼头上。她说:放屁!
豹狼说:不是男人,是野兔。
咨询师又叫大家助手。他问:野兔在哪里?
豹狼揉了揉肚子,说:野兔在这里。
众人面面相觑。咨询师问:在你的肠胃里?
豹狼解释道:不,在蛮荒之神的肠胃里。
女人哭丧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给吐了出
去。
奴隶从混乱的人群中站了起来。他说:动什么粗?王法呢?
豺狼抱着头,慌张地问道:谁在说话?
奴隶说:我!
豺狼问:你是谁?
奴隶说:我是奴隶!
豺狼说:你为什么说话?
奴隶说:这里是我的地盘,就由我来审判你。
奴隶把瓷碗狠狠摔在地上,把瓷碗摔个粉碎。
奴隶问:你是死是活?
豺狼道:我活着。
奴隶又问:你有何罪?
豺狼道:我罪在活着。
奴隶道:活着,罪该万死。不求死,罪加一等。死人都把监狱占满了,没给活人留地方。赐你车裂,不留完尸,省着活人劳累,还占死人地儿。
豺狼说:我不服!
奴隶说:去你的!
豺狼说:混账!
奴隶说:贱人!
豺狼说:你连贱人都不如!
奴隶纵身一跃,落在豺狼的身头上,把豺狼的耳朵咬了下来。豺狼痛苦地仰天长啸,遂即昏倒在血泊之中。
会计惊呼:这是为了什么?
奴隶说:为了你。为了老天。为了大家。
开锁师傅做出敲锣的动作,也不知在和谁说话。他说:知道老天什么时候开始不听咱们话了?从我们摸到山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时会计蹦了出来:黑色的石头是吼叫的机器,我不冲他喊是因为他喊得比我响。
山外传来巨响。那是从天而降的大嘴吵闹的哭喊苏醒了挤压成山脉的两个板块。一时间,岩浆像动脉的血一样喷洒而出,残肢和钻石从同一处裂缝射向天空。
女人绝望地说:老天真的疯了。
字幕员倒立着行走,说:红色的雨?绝对是奴隶搞的鬼!
这时的奴隶已经把脚趾甲吃得干干净净。他打了一个饱嗝,几片干燥坚硬的指甲反刍扎进嗓子眼,难受得他干呕。
女人朝天空张开双手,说:老天,我是唯一的好人,救我!
天空的巨口听到了女人的呼唤,送下一只巨手把女人扔到空中。
女人在天空中张牙舞爪。她说: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阿片酊
大嘴吃掉了女人,把她的脑袋像西瓜核一样吐了出来。
天崩地裂。会计被震死了。字幕员被岩浆烫死了。咨询师被女人的脑袋砸死了。开锁师傅被吓死了。奴隶被玫瑰花香熏死了。
多少日子以后,野兔从豹狼的嘴里蹦了出来。他看着横尸遍野,便忘了自己的去处。
野兔打算留在这里。他说:蛮荒之神!你终于被我逮着了。
他们在木桩上燃烧
他们从动物园出发,一路向北。没有什么目的,只是没有什么目的了。等演员们散伙儿了,栓哥跑到阿骰那儿,跟他说:就算没遇到死鸟儿,我照样会来找你。阿骰点点头,也没多说什么。
直到阿骰收拾完行囊站起身时,才问栓哥:你回家吗?
栓哥答:不急着回。你呢?
阿骰漫不经心地摇头。不回。于是他们一同走了起来。再也没提起什么死鸟儿,那仿佛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你将来要去哪儿?栓哥问。
还能去哪儿?阿骰反问道。
不回一趟墨西哥?
没那个必要了。都回来了,就被再出去了。
然后城市陷入了粘稠的黄昏之中。在分别之前,栓哥想在阿骰脑子里再塞进一个故事。于是他们接着走着,栓哥把自己的回忆拎了出来。
之前在儿研所诶?我们走到哪儿了?栓哥这才发觉,他迷了路。这里的人行道像城市中每一条人行道,路边小摊像城市中每一条路边小摊,红绿灯像城市中每一盏红绿灯。他提着空荡荡的冰桶,感觉到一直被他忽视的,压在肩膀上的重量忽然消失了。
我打算接着往北走。阿骰说。再往北还有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都不知道我们现在在哪儿。
他们坐在马路牙子上,谁也不看着谁。他们各自都自以为是二者间更孤独的那个,各自都引以为傲。
看着桶瓷实吧?杨儿送我的。他在后海开了家儿酒吧,也就夜里赚钱,活活给熬成了个夜猫子。
栓哥不知道阿骰有没有在听。栓哥想着,讲吧,权当是在讲给自己。
我之后再不走了。栓哥说。
你从来就没离开过。
我知道。我之后再不走了。
你本来要去哪儿?
不知道,没想过。栓哥说着,便想起之前的事儿了。小学,我跟语文书上看到一幅画儿,画里是棵苍天大树,周围全是鸟儿啊,花花草草啊,长着脸的太阳啊,还有一群脑袋有盆大的小孩儿围在树下玩儿老鹰抓小鸡。我那时候看到这幅画,我就想着,我要去那里。
我替你去过了。阿骰说。
栓哥隐约
看到阿骰笑了。他以为他看错了,但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竟认不出坐在他身旁的人是谁。
栓哥离开时,敲了敲结实的冰桶。他跟个小孩儿似的晃来晃去,回过头,问:你真是阿骰?
然而阿骰并没有离开。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直到很晚很晚。他想到很多事,比如,为什么覆盆子比蓝莓烂得快,为什么蛋糕吃得越多越腻,可停住嘴总想多吃一口,为什么温水里总有一部分比其他部分凉那么一点,为什么羊嚼东西的模样那么嚣张,为什么一想起糖葫芦嘴里就出酸水儿,为什么人要穿袜子,为什么
他一件事也没想通。不过他昂首挺胸,骄傲地望着这个让他越活越迷糊的地方。于是他得出了结论,他所要知道的一切他都知道了,他所要看到的一切也都被他看到了。他想着,于是跳起舞来。他脑子里没有歌儿,他跟着城市给他的信号变换姿势:一阵风,一声蝉叫,路灯的一闪,垃圾桶里臭香蕉的味道,都让他翩翩起舞。他为了一切能弥补世界空洞的东西而舞,想象着自己是城市里唯一孤独的人。
然后他停了下来。然后他倒在地上。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也许那只不过是他自己的声音,但他的神经仿佛系上了死结,他像是一只半死不活的螳螂一样以一个正常人无法摆出的姿势蜷在地上。他试着深呼吸,在痛苦的沉寂中他看到一群行人从他身旁走过。阿骰紧皱着眉,敲击着地面,而行人没却没有回应。大脑里仿佛有一个膨胀的气球,视线变成了红色,鼻子里渗出鲜红的血。他觉得感官世界已经说不通了,思想正在被一个顽强而愤怒的声音缓慢地涂抹掉。而他用尽了力,发出了一个声音:
咕——哇。
那也是二十六年前的夜里,六斤重的他在产房里被医生从温暖的被窝里拖出来时,在世界献给他的一条寒冷的薄纱使他挣扎着睁开睡眼时,他向世界发出的第一声呢喃。
而栓哥正坐在地铁里,脑子里想着多久之前的一件事。
那时他还小,他记得只有他一个人,他笨头笨脑地从儿研所溜达出来。天暗了,微风飘来的熟悉的声音给他带来安全感。他穿着橙色的小羽绒服,戴着棉帽,裹着围巾,背着小书包,脸上起了一层皮,被他抓得有又又痒,一道道血印子。
穿过一群咳嗽的小朋友,路灯下面站着一个他记不住模样的人。一身黑,夹克衫,牛仔裤。他扶着辆三轮车,车上装着一个白色的鸟笼子,两只黄绿相间的小鸟站在木棍子上,凑在一起,冻得发抖,羽毛蓬得像球。
小栓哥停下来,看着鸟,头正好跟鸟儿一样高。他不知道,他在安静地观摩鸟儿时吐出的热气让两只鸟儿获得了久违的温暖。不过他觉得鸟儿是看到他了的。
黑夹克的哥哥扽了扽袖子。二十一只,三十两只。他说。就剩两只了。
小栓哥撅着嘴,仿佛在跟鸟儿嘟囔着什么。大哥懒得去管这些事,只是不耐烦地看着他。
小栓哥把书包放在地上,翻弄起里面的物件。他知道,他的书包可以报整个世界装进去,唯独装不下钱。他翻起自己心爱的东西,很舍不得地举给大哥哥过目。
我可以用拼插橡皮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于是他接着翻腾起书包。他想着,总有件东西能换来两只鸟。
我可以用儿童雨衣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植物大战僵尸卡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斗虫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草皮下面的虫卵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纸飞机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两勺土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眼镜腿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田字格本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我可以用变形铅笔盒来买吗?小栓哥磕巴地问。
不卖。大哥哥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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