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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天方(第2页/共2页)

槐树下读书在阳光的沐浴下茁长成长的野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做家务,如此。隧道窄了些,天元有些透不过气来,他甚至闻得到沉积了许多年的尘埃。

驶出了隧道,天元进入了一个类似于小剧场的房间。一个只有一个餐桌那么大的舞台上坐着一个肥肥胖胖的人,他喘着粗气,一旁微弱的灯光照着他一般的身子。天元观察之后认定这应该不是一个机器人。胖人注意到天元载着飞船来了,便转身朝向他。胖人抬起头,好让灯光照清他的脸。这会儿张天元意识到,胖人是一个猪人,他长着一张猪的脸。他的鼻子大得出奇,往上翻起;眼睛却像两颗豆子那样小。两只耳朵又大又肥,耷拉在肉乎乎的脸颊两侧。猪人吭了一身,天元把头缩在仓里。

猪人迈力地向前撇了几步,又粗又短的大腿似乎没法那么容易支撑肥硕的躯体。他尽可能地靠近天元,试图去理解天元的心情。

你看看我的眼睛和鼻子和耳朵和舌头,他说话时有一种悲伤而庄重的腔调,我能看到的颜色比任何人所看到的颜色都要美艳;我闻到的气味比任何人所闻到的气味都要芬芳;我听到的音符比任何人所听到的悦耳;我尝到的水果比任何人品尝过的都要香甜。

猪人庞大的身躯遮挡住了舞台侧面的光。他是一个巨大的剪影,笨重地把胳臂甩来甩去。他像是一个在失败到来之前就承认了失败的人,他懒散颓废的站立姿势展示了一个禁受了众多羞辱的人。

我的罪写在了我的脸上,而我活到了今天。我的每一个动作都在讲一个故事。我的骨骼,我的肌肉,我身体的每一个部分被贬低到了不剩一点人性的状态。你见到了我的模样就想避而远之,但是你无处可逃。就算我用我的身躯背负起全宇宙的重量,你也无法被救赎。

天元逐渐意识到猪人的身躯究竟有多么庞大。他感觉到浑身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像是在为一场即将到来的灾难拉起警报。

你会靠近我,你会恐惧我的脸。猪人说。我也会记住你的脸,就像我记住之前所有那些光顾此地的罪人,那些嘲笑污蔑恐惧惊吓,以及所有你所能想象的折磨和被折磨者,这是我对你的保证。

飞船从小剧场缓缓推出,天元感觉到猪人的目光始终在注视他,他沉重的呼吸使这个地方如此的悲伤。他哥正在出口等他,他窝囊地哈着腰,对着垃圾桶干呕了半天。天元拍了拍他的背,问他要不要划船。

天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适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天方一个劲地捏鼻子,鼻尖红彤彤的,天元这才意识到哪里不对。他在空气中嗅到了老旧灰尘的味道,和有着彩色墙绘的隧道里的味道一样,悄无声息地混进了空气。天元扇了扇风,把灰尘给吹散了。

他们上了船,靠着岸边开,把船开了老远,他们面面相觑。下起了小雨,密集的雨点击打着船顶。响个不停。小船像是一个摇篮有节奏地左右摇晃。

爸打你了?天元问。爸拿什么打的你?

一般能打天方能解决的问题,爸觉不会再去打天元。一天半夜,天元被妈手背蹭墙的声音吵醒了,看到天方在床前玩起电脑。他飞快地点击着鼠标,屏幕上闪烁着的色块把白墙和天花板映成五颜六色。天方的脸像是要陷进屏幕里一样,后背无力地弓了起来。

天元小心翼翼地向前爬,听着天方嘴里嘟囔着话。墙壁被妈刮得嘎吱嘎吱响,另一屋爸打起呼噜。他能想象爸睡觉时像一条死鱼一样张开嘴的模样。天方的眼珠转来转去,他专注地观察着画面上细微的变化。对着耳机小声说着:这里。这里。这里。这里。天方一直这样说下去。传进天元的耳朵里就像一只不飞走的蚊子,在他身边来回嗡嗡响。

天元裹进被窝里,可他还是听得见天方在嘀咕。这里。这里。这里。这里。这里。

声音像是一条蛇滑进天元的耳道,信子在舔他的脑仁,天元一下子就昏睡了过去。醒过来时还是深夜,天元呼吸急促,心脏砰砰直跳,等了一会儿才缓过来。天方夜静睡了过去,他去摸了摸电脑,还微微有些热。妈的手不痒了,回去卧室里咒骂,被爸的呼噜声盖了过去。天元打开电脑,他不懂该怎么操作,就随便看看这,看看那,看起来有趣的图标都点了一遍。那时是夏天,排气扇呼呼吹着热风,屏幕给他热出了汗,薄薄一层背心贴在背上痒到难受。浏览器主页是新闻报道,天元认不出那么多字来,就挑了几个图片有意思的打开读了读。有些他读不太懂,但是连蒙带猜能约么出个大概其。有篇文章讲的是儿童防范陌生人的安全意识,文章里说小孩不能随便和陌生人打招呼,陌生人来找你也不要回应。陌生人说他认识爸爸妈妈也不要和他走,要找到警察老师寻求帮助。

文章说,有陌生人敲门,小孩不要轻易开门。读到这里,天元的汗毛竖起来了。他仿佛能听到一个陌生人徘徊在家门外,皮鞋蹭着地上的灰,透过门缝查看家里的情况。天元移动都不敢动,希望陌生人没有发现他,也没有注意到屏幕的亮光。

也就是这会儿,天方朝着他的肚子踹了一跤,接着把他拎起来扔到床上,一阵拳打脚踢,一边揍一边用最狠毒的话骂他。天元一时喘不过气来,捡起被子来防身。天方把被子扯下来,又一拳把天元头打在墙上,整个屋子都在震。隔壁卧室的妈尖叫一声,抓狂地敲打起墙壁。

没一会儿,爸就来了。天元记得爸当时的模样。他头发散乱,眼镜映着蓝光,看不出他的心情。没有过多的停留,他一把抓住天方的衣领,把他带到洗手间,门一关。天元一宿没睡好,他盯着天花板流起泪来,一边听着湿毛巾一鞭子一鞭子抽在天方身上。天方一晚上没从洗手间里出来,早上天元想上厕所都不敢敲门。

不过这是好久之前的事儿了。从那以后,天方给电脑设了个密码,这事儿天元不知道,因为他自此瞥都不瞥一眼那电脑。

我还少替你挨打?天方说。要是没你,谁都不用受罪。

小船摇啊摇,湖面波浪的细纹像是一条条斜着游的小鱼。雨点打碎了宁静的湖面,湖水被小点打得浑浊起来。

门怎么办?天元问。

你少添乱就是万幸了。

天元想着,雨什么时候能停下来。天边乌云露出一个蔚蓝色的角,兴许等那片云飘过来,雨就停了。天方把船熄了火,小船静静地在湖岸边漂着。你能不能别总像是个弟弟?天方说。

我可以试试看。天元说。

你试试看。天方摇摇头。

船漂到一棵七扭八歪的树旁,一个粗树枝插进了舱内。天方转头吓了一跳,来不及躲闪,被粗树枝捅下了水。入水前他惊讶地喊了一声哎呦。一个巨大的涟漪让船使劲地摆动,最后平稳了下来。

天元孤零零地扒在船边,往湖里瞅着。朦朦胧胧的湖面使他什么都看不太清,除了雨点的声音都安静极了。天空是墨绿色,是一个如同清晨一般蒙蒙亮的午后。天元把手伸进湖,立马感觉到冷冰冰的水和软乎乎的漂浮物。他在水中摸索,微小的起泡打在掌心痒痒的。一只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臂,天元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天方拉了出来。

你沉下去了。天元说。然后你浮上来了。

天方蜷缩着侧躺在地上。他嘴唇发紫,浑身颤抖个不停。

回家。他说。

天元带着天方走一步颤一步地上了地铁。地铁站里空无一人,但是天元能听到人群的声音。他们上了车,天方躺在座椅上,一边痛苦地呻吟一边破口大骂。他尽情地骂起来,因为车厢里同样一个人也没有,尽管隐约能听见有人在低声细语咳嗽问路。天元走了几节车厢寻找声音的来源,却没有任何收获。天方叫他的名字,他便回去了。

还有几站?天方无力地问。这时天方已经没刚才那样有精力了。他把手揣进裤子里面好让身体暖和一些。

十多站。天元说,我们要换乘的。

天方叹了一口气。

别等了,我们这站就下车。

不回家了吗?

我要看看天。

四面都是摩天大楼,像是银色的围墙把大街包裹着。天方踉跄地走到地面,可没走几步又摊倒在地。天元想把他搀起来,可天方摆了摆手。

我说的话别人可都不信,但是你要听好了。嗯?你听着?

我听着呢。

大街上人头攒动,天元和天方就像是两个暴露在空气中的器官,是此刻城市中最脆弱的两个人。天又暗了,商场的灯亮了起来,一条蓝色的大鱼沿着大楼飞上了天。

我在厕所那会儿叫你滚,不是成心欺负你。我正聊天呢,被你打断了很扫兴,所以叫你滚。我在厕所碰见天使了,他就蹲我隔壁。他找我要纸,我递给他一打儿。他说他蹲得腿麻了,站不起来,被困在蹲坑上了。他说什么时候碰见老赵,就给他带一句话,说别着急下来了,冷是真冷,热是真热,还一股子灰。我问他老赵是谁,他说他见着我会跟我说。老赵个儿高,绝对认得出来。他递给我一张名片,说哪天需要刻章了来找他,保准打折。我跟他说,他蹲得越久,腿越麻,我就遭过这罪。

你真么知道他是天使?

他长着翅膀儿呢。

你看到了?

天方忽然瞪大了眼睛,笑起来。那么老大呢,亮晶晶的,每片羽毛都跟银子做的似的,发个光。他的翅膀一扇,我两腿就凉嗖嗖的。我可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翅膀,比人还大,我的天啊。

天元问他什么时候回家,天方说他累了,想睡一觉。

醒了之后怎么办?

醒了之后醒了之后说。你先听这回事儿。你知道我走之前它跟我说什么吗?可逗死我了——呦,太阳长头发了。

天方没多久就睡着了,他浑身冷冰冰的。雨水是温暖的,天元不觉得淋。他看着天黑了下来,城市光代替星光把夜空照亮。夜晚的天是拥有活力的,天元看多久都不嫌腻。

天空如同幕布一样打开了,夜空被分成两半。夜空之后是一片漆黑,而在这片漆黑中,一个新的生命正在孕育。它感受着城市的声音,温度,触觉,寻找着任何能给予它主观意义的机会。一个红色的实心圆圈在天幕背后形成。撕裂的夜空中悬浮起一个巨大的红圆,在漆黑的帷幕下展示着宇宙中所有的庄重。

天元感受到了红圆非理性的无法抵抗的吸引。他的所有神智被红圆抽走,他与红圆建立了一种联系,这个基础的几何图案将思想传达给了天元,在寂静中与他对话。

天元问:我可以给你一个声音吗?

红圆说:可以。

于是天元给了它声音。一个自然温暖的声音,一个可以讲几何图案人性化的声音。

你一直都在这里吗?

我存在于这一刻。但是我的感知如同切片一样从时间的起源延伸到所有没必要的结局。而这一刻,我只认识你,因为你是此刻宇宙所有意识与尘埃的沉淀。

我看到了一种宇宙的可能。

我也看到了。

那样的宇宙存在吗?

它存在过,将来也会存在。

我在那个宇宙里吗?

你翱翔在群星之上。你俯视着宇宙万物,你存在于生命之外,可你联结起万物生息。你赋予了宇宙的意义。因为你的观察,宇宙才会存在。但是你并不存在与那个宇宙中。

天元感到意识逐渐从红圈中脱离。他的感官丰富了起来,他开始感受到所处的一切:构建了夜空的所有颜色湿滑而反光的地面行人手中的包裹。

我想回家了。他说。他忽然感觉好累,瘫坐在地上。身旁天方已经睡熟了,他睡觉时一声不吭。

静静地,红圈合上了天幕。天空合拢的一瞬间,天元再一次感到城市夜晚的活力,但同时也感觉自己并不存在于此。他遍躺在地上,闭上双眼,这是他对城市的冷漠最强烈的抗议。

醒来时,天方化成了一碗菠菜汤。天元看着汤水在碗沿细微的震动,那是天方熟睡时的呼吸。他知道天方大概是不再想醒过来了。

天元回到了公园。他去瘦人那里要票。

这次几个人?瘦人照样把下巴贴在柜台上说话。他身后的彩电里有个播报员,说,我是播报员,今天的新闻由大家带给我。瘦人在抽屉里摸索着,抽出来彩色的纸,裁剪起来。

往游乐场走去,天元看到巨大的蓝色柱子从土中摇摇晃晃地升起,地都在震。他告诉柱子,他回来了。柱子伸出不存在的手告诉他应该前往的方向。

天元给天方名片里的号码打了个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听起来困倦而恼怒,显然电话打扰了他的休息。喂?那个人疲倦地说,打起哈欠。

天元始终没有说出话来,他听着那个人呼吸的电流,他想象着那一端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那个人也不言语了,他默许天元去探索他的世界,去构造出一个不存

在的空间。

最后,天元在电话里说:天方是一碗菠菜汤。那端沉默片刻,随机挂了电话。

天元站在红白相间的半球体建筑前。从昨天没什么变化,两扇开着的门,一扇是入口,另一扇是出口。天元转身去问巨大的蓝色柱子:我想回家,从这里进可以回家吗?

巨大的蓝色柱子点了点不存在的头。天元坚决地向红斗笠走去,大步迈进了出口。

这里是一个昏暗的地下室,陈旧的运营设备积了灰,结了网,一幅许久没有人来的样子。天元穿过了几扇门,光线越来越暗,再回过头,天元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天元摸着黑在遗弃的地下室中摸索。这里比他想象得要大得多,似乎还有许多秘密藏在地底。

天元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差点失足落入一个向下走的传送带。他小心地挪步到传送带上,继续往下探索。这里是一个废弃的游乐设施,传送带上停着破旧不堪的车子。来自地底的神秘力量召唤着他,使他忘记了来自黑暗的恐惧。他闻到了潮湿的味道,墙上长起了霉。再走上一段,他的脚也躺进了水。

跟随传送带走到了底,他进入了一个宏伟的宫殿。他的小腿被水浸没,霉味和锈味充斥着这个地方。宫殿的正中央是一个巨像,它高耸在莲花模样的祭坛上。这时灯亮了,宫殿顿时恢复了先前的蓬荜生辉,天元也得意看清雕像的真面目。那是一个龙王,穿着一身龙袍,两只手张开,准备拥抱贵客。

宫殿里奏起了音乐,四周有舞女在摇摆身子,莲花坛前的龙珠散着紫色的光,炫耀着龙王的权利和财富。

龙王见到了天方,眨了眨眼,摆了一下手臂,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天元感受到了内心的愤怒。他看着龙王的细长胡须,以及宫殿的所有光辉。这些都无法满足他。

于是,天元坚定地注视着龙王,说:把xx世界还给我。

龙王一时不知所措,但他眨眼琢磨了一下,又摆起手臂来,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天元一动不动,并没有被龙王的热情所吸引。把xx世界还给我。

龙王又说:到龙宫欢迎光临。

把xx世界还给我。

到龙宫欢迎光临。

把xx世界还给我。

到龙宫欢迎光临。

在地底这个隐秘的角落里,一个被潮湿腐朽得不成样子的废旧设施中,一个孩子汤着水,他的皮肤被湿皱,他等待着龙王的答复。他们的声音被掩埋在隧道里。他们一动不动,封印在了地底宫殿中。

天元不记得他怎么招惹了天方。天方不高兴了,天元回了一句,就这样引发了一场闹剧。天方绕着餐桌追着他,天元跑得也不慢。

你有本事你站着别动。天方冲他喊。

我就不。天元说。

天方纵身一跃到餐桌上,天元转头跑回到卧室里,敢在天方追上之前把门上锁。天方踹了门几脚,但都没能把门踹开。你可别等我进去了。天方挤着门缝说。

天元蹲在床底,他在想许多事情。首先,收破烂的老头又从落下经过,三轮车锁链的声音很响。其次,暖气开始灌水,他摸着烫手的暖气面,才意识到冬天来了。最后,他迟早需要出去。如果不是天方把房间踹开,就得想一个办法逃出去。如果他能挨住天方的一顿打,兴许这件事就算完了。

恼羞成怒的天方已经不知撞了多少次门了,他的劲儿越来越大。他用尽了全力地一踢,忽然觉得脚被卡住了。他低头一看,才发现脚已经进到了门里。他来回拧了好几下,把脚从门里拉了出来,可门上却留下了一个洞。天方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屋里的天元也吓傻了。

兄弟俩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他们没法忽略掉墙上的大洞,但是可以暂时不去想这件事。

你怕咱爸吗?天元问。

切,那怕什么。天方故作镇定。

哦。天元说,应该是妈先回来,爸后回来。

妈回来你扛,爸回来我扛。

那如果爸先回来呢?

一样,爸我扛,妈你扛。

就这么定了?天元问。

就这么定了。天方说。

他们沉默了许久。他们没做太多的思考,这时候没什么需要去思考的事情了。

你真不怕咱爸?天元又问。

其实我挺怕的。天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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