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点书屋

零点书屋 > 都市小说 > 霓虹之书 > 正文 熊与斑衣蜡蝉

正文 熊与斑衣蜡蝉(第2页/共2页)

呢。

嘿,我也是怕你上火了。

虎子的墙比黑还黑,黑得看不见。我在他屋子里得伸出手,不然脑袋就撞到墙上了,他墙就这么黑。要是不伸手,准就困在黑暗里走不出来了。其实我不想在他屋子里呆着,但是我进来了就懒得出去了。我抬头看着天花板,一层透着光的薄膜。光像是游泳池里的氯化水没有规则地流动,膜的表面像是布满血管,似乎像一个微弱的心脏勉强搏动,它包住了光,光像是胚胎,像是在呼吸。

你能不能别看我屋顶?

哟,你不乐意看怎么还不许我看了?

你要是在你房间里爱干啥干啥,在我这儿就别看来看去的。烦人劲儿的。

虎子这会儿挺不高兴的,被我这么一说又开始上火了。他发脾气啊,他顺着床垫就往天花板上爬,气冲冲的。

你这就没劲了。

就你有劲。他说。虎子爬床垫的模样着实吓人,张牙舞爪跟飞似的,我生怕床垫被他给摇塌了再摔地上。我想扶着点床垫,但那玩意儿垒得跟座塔似的,我碰都不敢碰,就随虎子自生自灭吧。

虎子拿手指头使劲戳天花板,天花板软绵绵的任他戳也不破。虎子越搞越着急,我看他气都喘不匀了。

你麻利儿下来吧,发个脾气别再摔下来了。

我今儿还真就跟天花板过不去了。虎子冲我喊。他站得老高,后半句话我没听清。

你别说,虎子还真把事情办成了。在一阵痛苦的尖叫声后,薄膜被他用力扯开,光芒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把虎子推下了床垫垒成的高塔。我急忙捂住眼睛,把被光芒戳瞎,我听到耳边一个人肉重重地拍在地上,清脆的一声。我一只手去摸门把手,可半天都摸不着,黑暗的墙仿佛永远和我拉开了距离,我上前一步它就退后一步。光芒的声音难受得人脊椎骨打颤,它像是一串拉了老长的钟声,无休止地震动着。声音很慢,但是震得我难受极了,像一张大嘴把我裹在了舌头里。

我感觉到虎子抓着我的腿,我踹了他一脚,没多会儿他又抓住我腿了。

我们怎么办?我问他。

那你叫我怎么办?你叫我怎么办?

虎子没主意的时候就喜欢一边拍手一边问,怎么办,怎么办。那能怎么办啊?我哪儿知道能怎么办啊。我以为你知道怎么办呢。

我知道怎么办我还能问你?

你想问我的时候多了,我怎么知道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能怎么样?不知道又能怎么样?

知道就解决问题呗,不知道也别问我怎么办啊。

我确实知道。我确实知道。我琢磨了一下,我确实知道。但是我不敢睁眼,我看不见墙在哪里。我寻思把灯关上就不晃眼了,可以开关在墙上,我看不见墙在哪里,因为我不敢睁眼。

我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摸到,我有点儿分不清前后左右了,我甚至觉得我离房门越来越远,这让我难受坏了。虎子不出声儿了,可是他拽着我腿的手一点没松。我简直受不了这声音了,我搞不明白扯破一层膜儿有什么好瞎叫唤的。我记不清我有多久没有睁眼了,久得吓人。

我终于摸到了点东西,在我腰的高度有一根横向的不锈钢管子,我不知道有多长,但是我握住了它,然后一步一步摸着管子往前走,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有的时候延长的钟声会小声一点,有的时候会大声一点,但永远绕着我耳边响个不停,有时在我前面,有时在我后面。光想让我听见它在叫,我听见它在叫了,但是我没空搭理它。

声音在什么时候忽然消失了,灰炭的味道也没了。我寻思现在是没啥事了,但是还是不咋敢睁眼。这时候我听见有人在拿水龙头接水。

你是周平头吗?我问。

是。

我能睁眼吗?我又问。

能。

我这会儿正握着虎子房门的把手,房门开着,迎面就是洗手池,周平头正给水壶灌水。墙还在,只不过恢复了原先的米黄色。虎子叹了一口气,回屋里把窗户关

上了。谁知道啥时候刮了一阵风,把墙上的黑灰给吹跑了呢。我挺心疼虎子的,花了这么老久给墙上漆,到头来就因为忘关窗户前功尽弃了,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就给他沏了杯胖大海。我俩靠在床垫上聊了会儿天,我跟他说米黄色也挺好看的,大部分轿车内饰都是米黄色的,很安稳。

我们还聊了点别的,东来西去的,瞎聊嘛,大晚上也没什么可干的。不管这晚上怎么荒废,我俩都不打算抬头看上面有啥了。虎子不抬头,我也就不抬头了。我们都不想抬头看了,我们懒得琢磨头顶那点东西了。我们甚至提都没有提上头的东西,我俩都累坏了。

第二天虎子叫我跟他趟走廊,我没睡醒多久,迷瞪着呢,抹着眵目糊问他怎么回事儿。

你知道走廊头里有一台升降机吧?

嗯。

那玩意儿能往下走你知道吧?

嗯。

这机器只有外头有按钮你知道吧?

嗯。

我在里边控制不了你知道吧?

你进里头干什么?

嘘——他神经兮兮地凑过来,别被听见了?

咋了?我悄没声儿问。别被谁听见了?

我去贮藏室攒点儿灰炭。

那你去啊。

他叫我拿升降机把他送下去。我说我不知道那玩意儿怎么用,也而且那么老的一个铁皮盒子不一定能装个人进去。没事儿,我缩成球就小了。他说。我缩得够小。

走廊的小风吹得蛮舒服。我们走廊很长,够当一百米跑道的了。墙上长的蘑菇我认不出品种,是那种又小又白,密密麻麻一片的。灯都亮着,有些灯在闪,有些灯管带着电流的声音,我只能听见电流的声音。地上的脚印伴着淤泥和沙滩的味道,密密麻麻的蘑菇后面是摇摇晃晃的木板和白色的泡沫,灯暗下来的时候分不清哪面是墙。我把手指插进湿润的软绵绵的密密麻麻的蘑菇中,倒刺仿佛在舔我的手。

升降机的门虎子死活拉不开,我俩使劲儿好一会儿才把门给推开了。虎子猫着腰钻进升降机里,指着按钮一个一个教我:哪个是升,哪个是降,哪个是响铃儿。千万记住了,这个是响铃儿的钮。你不用按,你听着我按就行了。你听见铃儿响了,就把我拽回来。

拽回来是用这个蓝钮儿是吧?

按钮老得黏糊糊的,摸一下指头就黏上黑糊,我是着实不想碰,反胃极了。虎子在小铁盒子里坐好了,搞得我很难为情。我头探进电梯间,里面太黑了,也看不出有多高,也看不出墙在哪儿。虎子叫我把门合上,我照做了,花了点儿力气。铁门上有一个小玻璃窗,半个巴掌大小,我能看见虎子的脑门儿。我问他憋不憋得慌,我约么他没听见。

我拿手背顶了下小绿钮儿,赶紧在衣袖上蹭了蹭黑泥。虎子的脑门儿慢慢悠悠地下沉,然后我就看不见他了。小马达转得挺带劲儿,升降机一直往下走,那玩意儿也一直在响。我打开铁门儿探进电梯井里,这会儿虎子都下去好多了,还在往下走,没有停下的意思,我就让他往下坠吧。小马达轰隆隆响,越响越远,直到最后我只能听到在墙壁上回弹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微弱的回音,它还在转着,升降机还在下落。

周平头的盆栽长得老快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度过了无比安静的几天之后,我跑去周平头的屋里玩儿,见他的盆栽长得有两个小孩儿那么高了,本来绿色的茎长成了木头,粗了一圈,勉强一只手能握住。

你别碰。周平头叫我别碰。我不打算碰了。

周平头的目光从来就没从熊身上挪开过,基本上也没做什么别的事情。我没见他睡多少觉,就连我半夜上厕所的时候他房间的灯还亮着。熊不走,他就一直靠在窗户边上瞧着。有的时候我陪他看会儿,有的时候我在我自己房间里看熊,有的时候我不去看熊。盆栽长了又长,最后长了两米多高,被周平头给撅下来了,有一天我去他房间里的时候觉得墙特显白,纳闷儿了半天才意识到是盆栽不见了。周平头把上头的叶子都给揪掉了,两米长的木头棍子被周平头架在腿上,他正拿水果刀削木头呢,把棍子给削尖了,看上去真有点兵器的模样。跟周平头聊天儿越来越没意思了,他看我的眼神儿还没看熊的眼神有人样儿,这让我不咋满意。好歹我能说人话,至少对我态度得好点儿啊,不能总是对我爱答不理的。

有一天熊正在草地上睡着,那会儿我跟周平头在一块儿呢,他跟个神经病似的削木棍儿,把它削成了一根长矛。熊正在睡觉,它用能想到最舒服的姿势把脑袋枕在爪子上,它的后腿蜷缩着像个婴儿。他还在看着熊,用他那个藏不住地迷恋的目光望着月光下像丝绸般润滑的熊的皮毛。在他转瞬即逝的世界中只存在着熊和他自己,他是一个动物,但他不需要一具庞大的身躯来恐吓大自然。但他自己可以决定是否需要取暖,因为他也是一个捕食者。

我下去了。周平头告诉我。他攥着长矛离开了。

周平头去了下头,我在窗户外头看见他了,他去了熊那里。他站在草坪上,他望着熟睡的熊,他

站得笔直。

熊的鼻子不自觉地挑动,周平头凑到了熊的旁边。周平头蹲了下去,他头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观察熊熟睡的模样。他安静得很,他还不打算把熊唤醒。他试着拉近和熊的距离,他甚至有一只脚快要踩到熊的皮毛,他能闻到熊平稳的呼吸,他能感觉到鬃毛抚摸他的脸颊。他抗拒着身体陶醉在此刻的欲望,站了起来。他朝后退了好几步,他退到了草坪上离熊最远的位置。他架起了长矛,对准了熊。他的目光没有离开熊。

周平头愤怒地大吼了一声,如此洪亮,以至于话音刚落,夜晚就忽然变得无比安静。而熊,睡眼惺忪地抬起头,观察起四周。熊看到他了,它黑珍珠一般的双眸掩盖住了充满敌意的神情。它准备好了,它弓起身来,它喘着粗气,它的指甲扎进土里。

周平头压低了身子,尖头对着熊,他像一尊雕像一样站稳,他等着熊朝他埋头冲来,在熊用硕大的爪子把他重重的地拍在地上时,刺向他的心脏。

然而他没有把长矛扎进它的血肉里。长矛在熊的肚子上咧开一个口子,而巨大的熊无情地把他按在地上,它的爪子一遍又一遍地刮开他的皮肤,鲜血从伤口涌了出来。周平头伸手够到长矛,用剩余的力气再一次刺向熊的头,而没等长矛伤到它,熊就把周平头的手按在地上,他左臂的骨头立马被压碎掉,他咬着牙,忍住不叫出一声。熊并没有结束进攻,它绕着草坪跑了一圈,仿佛在炫耀它的胜利,随即回身咬住周平头的身子。周平头像一个提线木偶一样被甩来甩去,他的骨头像散了架一样。他试图再一次握住长矛,但他已经成为了熊的战利品,没有还手的机会。他的身上是草和血,他的头发被湿润的泥土混成拖布的样子,他的眼睛快要睁不开了。熊把他甩在地上,用全身的重量压在周平头的身上,周平头一声不吭地承受了下来。他接受了所有的重量,他攥紧拳头不让自己昏睡过去,尽管所剩的力量也没有多少了。他已经错过了给予致命一击最好的机会,他只能等待,兴许它黝黑的眼睛能透露一些秘密给他。他使身体接受了所有的重量。

熊又一遍胜利般绕着草地徘徊,向大自然展示着奄奄一息的猎物。它来回摇着脑袋,它的鼻子挑得比以往更激烈。它小步跑回到猎物旁,去欣赏美丽的战利品,而周平头,他的皮肤开始发白,用右手将长矛刺向熊的脖子,又是徒劳的一击。熊彻底被激怒了,它的爪子划过他的脸,血肉从皮肤中显露了出来,而熊这会儿站得老高,准备给猎物带来最后一击,而就在它往下扑的时候,周平头竖起了长矛,瞄准了熊胸部的那块肉,他一动不动,享受着熊纵身跃到长矛上的画面。长矛刺穿了熊的身体,它瞬间倒在地下。

周平头一只手拖着身体缓慢地向熊爬去。如果我能透过它漆黑的眼睛看到它的神情的话,我猜它一定是惊讶的,惊讶大自然并没有被它的战利品折服。而周平头爬到熊的身边,他的手握住扎在熊的心脏上的长矛,使出全部力气向熊的身体里最后一推。这是我头一次听到熊在吼叫。在沉默的月光下,熊悲痛地朝着天空长啸,它的声音回荡在长空,夜晚把所有的耳朵都留给了它。这之后,熊的脑袋便倒在地上,它的嘴没有合上,周平头杀死了熊。

周平头倒在地上迟迟没有起来,他枕着熊的皮毛,他浑身是凝固住的黑红色的血。他浑身都是被抓出来的和被咬出来的伤口,这些巨大的伤口就像一条绳子捆在他的身上。周平头把衣服脱掉,把他们扔到一边。他把长矛从熊的身体里抽出来,熊的后腿抽动了一下。他熊肚子上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撕开,大到勉强他钻进去的大小,于是他钻到了熊的身体里,先是头,再是手,然后肩膀花了一点时间,但是他折腾了一会儿之后还是钻了进去。我看着他的大腿一点一点地变短,逐渐缩进了熊的身体里,最后是他的脚,踹了一下草地,然后也进入了熊的身体。

熊在草地上躺了一些日子。它的身体逐渐腐烂,先是头,这会儿有小虫子和动物已经占据了它的身体,它黑色的眼睛一点一点被挖走,它的皮毛也一块一块的消失了。他的身体像漏气的皮球一样憋了下去,它变成了一块填了些许肉的皮。而我一直看着它,不论白天还是黑夜,我等着它的生命被大自然占领。直到有一天,熊终于又站了起来。

他像是睡醒了一样,观察着身边的环境。他熟悉这片草坪,他在空中嗅了嗅便知道自己身处在这里。他看到倒在一边的长矛,鼻子顶着尖的一端闻了又闻,又拿爪子勾了勾长矛。长矛这会儿长出了小绿叶儿,也许手持的那一段已经生根在这片泥土里了。不久之后它会长出花来,再不久它会变成一棵小树。

熊离开了,我瞧着他离开的,他睡的时候我一直醒着,我眼睛不眨一下,我看着熊的肚子再一次鼓了起来,他的牙长了出来,他的眼睛在几场雨之后流下了泪水,他的指甲是月牙形状的,比月牙还尖锐。熊离开的时候是完整的,他的肌肉完美地配合着骨骼和四肢,支撑着身躯,他是庞大的,他的毛发照着月光,他没有看到我,我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出一声,他觉得他有必要去另一个地方,我能猜想几处他去到

的地方,但是在他消失在拐角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要去哪了。熊把我的猜想带走了。

那天晚上光辉李翔来找我。我睡了好久,我好久都没有这么睡过了。光辉李翔枕在我边上,我在半夜忽醒的时候看见他了。

我说梦话了吗?

我在听你讲话。

我什么时候能讲完?

我在看着这个世界。

那时候你还在吗?

我的世界是有限的,是由点和线和面组成的三维世界,是锐角直角钝角正方形长方形菱形三角形梯形平行四边形上底加下底三百六十度的外角和辅助线完美的圆。

我要摸一摸砖头和草。我要带着符号搬家。

我先去那里。

你替我带回来吧,我落在床底下又懒得伸手够的玩意儿。洒水器,石头,橡皮筋。

他穿着紫色的外套,他把腰勒得老紧。

我之所以跟你讲这件事儿,是因为我琢磨着我老忘事儿,所以我趁记着的时候先跟你聊聊。我没把自己当成事儿妈,我觉得我就是特别爱掺合在别人的事儿里头,顶多算是乐于助人。但是我一个人呆着的日子也没多难受。后来我坐在长椅上晒太阳,我摸到把手上面结成疙瘩的黑漆,才意识到冬天连叶子都没有的小树这会儿都结果儿了,小紫果儿,但是人不能吃。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