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废墟外面的赵九和福喜听见废墟里的响声,赶忙叫喊坡儿起。
废墟的中心如同一个山洞,依稀有几道光线从上面投下来。乒乓球桌像是一张坚硬的床,坡儿起躺在上面,喘息不得。
坡儿起,你还好吗?你在里面吗?
坡儿起知道自己没有受伤,他除了后背像是被一副巨大的苍蝇拍击中的疼痛感以外没有任何感觉。可是他气喘不匀,张开嘴却说不出话来。他望着头顶众多透过光线的废墟缝隙,那些光是橙色的。
瓦砾被推开,赵九从缝隙中爬到了废墟里,接着是福喜和琪琪。坡儿起干巴巴地望着伙伴们,脑子里一片空白。几次努力去说话后,坡儿起不禁咳嗽起来,气喘通了,他终于可以发声了。
你怎么掉进来的?
我从上面掉下来的。坡儿起指着头顶数不清的橙色裂缝。
也许是坡儿起被摔得力竭了,他躺在乒乓球桌上不想下来。几个人围着他坐下,张望着这片空洞的地方。
虽说我们肯定不是头一个进多功能厅的人,坡儿起没气地说,但是除了我们之外,没人来过这个地方。
坡儿起慢吞吞地从乒乓球桌上坐起来,脑子有些犯晕。他目光落在把他们包围住的废墟时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他感觉自己被带到了另一个地方,漆黑的废墟像一个碗把他扣在里边,而发橙光的缝隙是遥远的,摸得着的漆。
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像是一只巨大的老鼠在叫喊。坡儿起摸着散落的砖,循着声音找到一个小洞口,刚好够他钻进去。洞中是一个尽头有光的狭小隧道。隧道给坡儿起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是他一只眼睛看穿了麦当劳的塑料吸管一样,挤得让他心慌。你们谁跟我钻进去看看?
没有人敢站出来。里面没啥可看的,说不定什么都没有,你可就白进去了。福喜说。
坡儿起又往洞里瞅了瞅。里头有光,我看见了。此刻,所有人都在沉默。赵九双手抱在一起,皱着眉,做不出决定。
隧道像是在旋转。它是一个笔直的,圆桶形状的通道,摸上去不像石头那样坚硬,更像是硬纸板做成的。
坡儿起缓慢地钻进了隧道。他感受着风从另一端吹来,他顶着这股推他回去的力量,坚持前行着。他记不清自己爬了多久,但是隧道没有足够的空间让他转过身去,所以他除了一路爬下去,别无选择。
离出口的光越来越近,风力也逐渐减弱了。他反倒觉得有一股力量在推他向前。他停下来感受着这股向前的劲儿,才意识到是一双手在推动他。
坡儿起,你别停下来啊,赵九在坡儿起身后说,你停下来了我就哪儿也走不了了。
你推我我就停不下了,坡儿起说,你身后还有谁?
我不知道,我进来的时候没看。
我在你后头呢,福喜说,队头赶紧走吧,我们全都等你呢。
琪琪跟在你后面吗?坡儿起问。
我不知道,她又没跟我说进不进来。
你记得我爬了多远了吗?坡儿起又问。
你先别问那么多呢,等爬出去了再说吧。
你后面跟了多少人?
你问谁呢?问我呢是吗?
谁在队尾谁说。
我哪儿知道我在不在队尾?说不定还有谁跟在我后头呢。
坡儿起一边自己爬着,一边被身后的队伍推着,终于从隧道中爬了出来。
他们身处在一片荒芜人烟的广场上,零落一些给小朋友的游乐器械。地是扭曲的砖头,缝中钻出几株小草。太阳很低,很大,像是从不远的土地中生长出来。太阳的颜色很淡,像是在水中浸泡过。
坡儿起坐在一个秋千上,他被推着前后摇摆,老化的关节磨擦出叽叽喳喳的声音。坡儿起在叽叽喳喳声中发呆,他望着离自己并不远的天空,觉得地球越来越小,他感觉到地球在旋转。
但是他仍然被推着,秋千被推得老高,
坡儿起抓紧了铁链也生怕会一下子从秋千上栽下去。坡儿起有点不耐烦了,便叫身后的人停下。你能不能别推我了?
赵九,福喜,和琪琪正在把一个转盘推得飞快,听到坡儿起大喊一声,便朝他看去。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坡儿起顿时尴尬起来。他连忙跳下秋千,和伙伴们汇合。
这是什么?坡儿起指着转盘问道。
这是一个转盘,赵九说,你站在上面,推这个扶手,它就能转起来。
这有什么好玩的?
转起来挺好玩的。
转起来为什么好玩?
赵九摸着扶手,琢磨怎么跟坡儿起解释。你就把自己当成一个陀螺,他说,与其你看着别的陀螺转,你不如自己在转。
福喜早就站在转盘上了,他不耐烦地敲打着扶手,催促大伙儿上来。扶手是十字形,把圆盘平分成四边,每人站在一边。
怎么让它转起来?坡儿起问。
我们得转中间这个圆,赵九指着正中心的一个圆形把手,我们要往同一个方向推,这样我们就都能转起来了。
于是,在小朋友们的努力下,在与中心的把手做了许久的斗争之后,圆盘终于再一次转了起来,缓慢地加起速。然后我们要把头放低,这样就不会被甩出去了。赵九说。
坡儿起四周围绕着他旋转,他却不再感觉眩晕了。他逐渐适应了旋转得越来越快的转盘,环境拉伸成了一条条面条一样细的横线。小伙伴们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被旋转搞得不舒服。
坡儿起,你为什么要把头发剃光啊?赵九问。风快得几乎是横向绕身体吹过的,他们听着风声越来越响。
这不叫光头,叫寸头。坡儿起说,这是为了夏天凉快点。
那你为什么不开空调呢?
空调不够凉快。
你要是住在我家里,你就不能不开空调了,福喜说,我在家必须要开空调,不然就热得难受。我热的时候哪儿都不出汗,就手上出好多汗,握不住笔,写不了作业。
你在家里写作业啊?坡儿起说,我从来都把作业写完了才回家。
外头哪儿有地方让你写作业啊?
我都在我家楼顶上写的,赵九还跟我上去过呢。
哪个楼顶?就是刚才咱看见她爬上去的楼顶吗?福喜指着琪琪问道。琪琪盯着福喜的指头看。
对,就是那个楼顶。
你是怎么爬上去的?
有楼梯间啊。坡儿起说。
那你是怎么爬上去的?福喜问琪琪。
都说了,有楼梯间啊。坡儿起说。
我知道有楼梯间。那除了爬楼梯,你们不还有别的爬楼的方法吗?
我不爬楼梯还能怎么爬楼?
比如你可以踩外头的空调机啊。身手好点就摔不着。你爬学校不也不是走楼梯上去的吗?
楼跟楼不怎么一样。又不是所有楼都那么好爬的。
诶,说到好爬不好爬,你说那个新东方的楼好不好爬?
坡儿起的思路一下子断了。他停顿了一下,好搞明白自己该说什么。说不上来。
我看那栋楼就挺好爬的,因为整栋楼就是个坡儿,你顺着坡儿往上走就登到楼顶了。
我不知道,我没试过。
那你试试去呗。
坡儿起沉闷地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回答他。他们在安静中又旋转了许久。
我转得手腕疼,我能松开吗?赵九问道。
这会儿,坡儿起才意识到他们一直在旋转着。他似乎已经把这件事情给忘掉了,因为他逐渐习惯起世界围着他旋转的感觉。他的四周是同一个景色,听到的是同一种声音。抬起头,世界就像是一个万花筒,五颜六色的线条弯曲形成了完美的圆形。坡儿起看到的世界是球形的,是像一个西瓜壳一样把他包裹起来的。
而这个球形的世界在转盘缓慢的减速中散开。几个人没了兴趣似的,都不在再去推着扶手,任由圆盘的旋转慢下来。这花费了很长的时间,坡儿起甚至都打起哈欠。的确,在线条变成形状,风声越来越弱的过程中,每个人都在等待着转盘停下的那一刻。
而当转盘真正停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做好了准备。转盘并不是缓缓停下的,而是像踩了急刹车,在一瞬间停住。这让所有人出其不意。一刹那,大家都从转盘上甩了出去,飞了老远,重重地摔在地上。
坡儿起一边揉着背,一边听着伙伴们唉声叹气。摔在硬砖头地上,大家都疼坏了。疼痛中,坡儿起听到好远有人蹬三轮车叫唤回收旧电器。坡儿起肯定这是收旧电器的人在叫喊,因为他从来没有听明白那人在叫喊些什么。叫喊声越来越远,就像坡儿起清晨从窗外听到的那样。
我们走吧。坡儿起说。
他们又钻进了狭小的通道。从这边看,通道并不像是连接着废墟。它是一个儿童设施的一部分,是一个塑料管道供小孩爬进爬出。这个管道从里面一眼望去很长,尽头亮着橙色的光。
坡儿起一行人同推推搡搡地钻进来一样,又推推搡搡地钻了出去。他们从废墟中挖开一个洞,爬了出去。外面,太阳仍没有完全落下,仿佛时间在他们进入废墟之后就凝固了。没有风声,也没有鸟叫,只有广播在自顾自地寒暄着,透过大喇叭让所有人听到。
后来我去看这些春蕾杯的作文,我心里就想,切,就这些呦,这是谁从那儿钻出来了?
赵九低下头,察觉他的手指在不停滴血。他看到血滴在地上连成线,一直连进废墟里。哎呀,我又流血了。他说,我不该那么使劲去刨砖的。他一个劲儿嘬着出血的手指,像是在吃奶一样吸食着不断渗出的血液,时不时在吧唧嘴。
你看见那个女的跟咱们出来了吗?福喜问道。
坡儿起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琪琪消失不见了。他在回来的路上一直没有回头,说不出琪琪在什么时候不见的。她跟我们进去了吗?
她肯定进去了啊,那么大个活人跟咱们在一块儿,这记不错的。
坡儿起焦急起来。他脑袋钻进废墟里,呼喊着她的名字。赵九嘬着的血顺嘴角流了下来,他拿舌头舔了舔,左右张望起来。
你们谁记得琪琪去哪儿了?坡儿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她不会没跟我们回来吧?
赵九和福喜答不上来。没人记得琪琪究竟有没有一路返回。我不知道,赵九摇了摇头,福喜爬在我前面,你爬在福喜前面,琪琪有没有跟在我后面我是不知道的。
你怎么不知道喊她一声呢?她要是一直在你身后你总不可能不会察觉吧?
我的确喊了,但是没听到她答应。我总是觉得有人一路在推我,现在想想,可能是风吧。
坡儿起忍不住使劲去挠头,猕猴桃模样的寸头上留下了血色的指甲印。
我们要不去传达室看看有没有大人吧,叫他们帮着找一找。福喜说话带着颤抖。
不许你去找大人,坡儿起不假思索地反对道,我们自己的事情自己解决。
再爬进去实在是太危险了,现在有一个人走丢了,我们回去找很有可能又会走丢一个人。福喜说着便迈着沉重的步伐往传达室走去。
坡儿起挡住福喜的去路。琪琪我们来找,用不着别人。
你再多拖延些时间她就真出事了。
福喜推开坡儿起,继续走向传达室。坡儿起大步跟上了福喜,把他死死抱住。福喜挣脱不开,失去平衡,摔在了跑道上。二人在跑道上死缠烂打,福喜的脸沾上了红色的塑胶颗粒。坡儿起忘了被福喜掐死的手臂有多疼,使劲拽着福喜的衣服,让他站不起来。
扭打了不一会儿,赵九便跑去叫他们停手。起初二人都没有停手的打算,但是赵九大喊一句之后,他们都定住了。你们都别打了,赵九喊道,你看看那是谁在那上头呢。
赵九把手指从嘴里吐了出来。他血淋淋的食指指向了教学楼的楼顶,那个坡儿起爬上去过的地方。坡儿起望向赵九指着的地方,看到琪琪正站在楼顶的边缘。她正低着头,俯视操场。她看着坡儿起,看着赵九,看着跑道上的红色塑胶颗粒,她在没有目的地扫视着存在于她眼底的一切。
坡儿起歪歪扭扭地站起来,按揉被掐得通红的手臂。他确认了那就是琪琪,便招呼起她来。我跟你说,学校的楼只许我爬上去,你赶紧给我下来。
坡儿起,人家站在楼边上,你这样说是不是不太好?赵九说。
你给我下来,听见没有?坡儿起不顾劝告,说得越来越来气。净爬那些我爬过的地方,有劲吗?
坡儿起记不得琪琪是什么时候从楼顶走下来的,但是等他们离开学校,再一次翻过栅栏门的时候,除了琪琪之外,每个人身上都留了伤。他们隔着栅栏再一次望向废墟,一句话也没说。伙伴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最后只有坡儿起留在了门前,听着广播不停地絮叨着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那点小事。
后来坡儿起觉得一个人没有意思了,那时天上起了一层雾。他并不嫌弃在最不合时宜的日子降临的雾气,但是比起着,他更厌烦自己那半睡半醒的状态,仿佛躺在地上就能立马睡着一样。他坐上了自行车,朝北海公园骑去。
也许坡儿起从什么地方打听到整个大院的老干部在这一天聚集到北海公园去做一些坡儿起搞不清的活动,也许他只是碰巧在正确的时间去了正确的地方。当他走进北海公园时,他迎面就看见一群老干部站在一座桥前举着横幅,上面的字坡儿起读不懂。他们眉开眼笑,面朝着相机,他们身后就是白塔。姥爷也在这个人群中,和身旁的老干部兴高采烈地聊着天。
姥爷!坡儿起招手道。他也加入到老干部的人群中,站在姥爷旁边。
快门按下,坡儿起摆出了一副笑眯眯的表情。坡儿起跑去找拍照的人要照片,拍照的人耐心地告诉他,这是胶卷相机,得把照片洗出来才能看。坡儿起似懂非懂的样子逗得老干部们哈哈大笑。
你怎么来了,坡儿起?你不去看奥运会开幕式吗?姥爷问道。
那你不也出来玩儿了
吗。我还不是想透透气,这天气一不好本来就郁闷,再不出趟门可真就憋屈死了。坡儿起说,怎么着,姥爷?您还打算看开幕式吗?
我看看也好,不过看重播也行。
既然您不着急回家的话,您就给我买个福娃吧。
姥爷乐起来,他揉了揉坡儿起的后背。你为什么想买福娃啊?
我不知道,我就是想有一个福娃。
是不是小朋友们都有福娃了,你没有了就觉得比不上他们了?
那倒没有。
道不明原因,就是想要对吧?
就是这个意思。姥爷,您可太懂我心了。
姥爷点点头,答应给坡儿起买福娃。他去跟老干部们道了别,跟着坡儿起出了公园。
坡儿起蹦上了自行车,叫姥爷坐上后座。你知道上次有人载我是什么时候吗?姥爷问道。
您放心吧,我骑得可稳呢。
姥爷生硬地跨上后座时,车子摆动了一下。坡儿起脚支着地,没让自行车歪了。他感觉到姥爷无比的轻,没使多大力气就给车子蹬起来了。坡儿起不时回头看一看姥爷,而姥爷总是侧着身子,斜着眼注视着街边的行人。
您干什么呢,姥爷?
啊,头一回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多看看路上的景色。姥爷冲坡儿起笑了笑。
坡儿起骑上了王府井大街,这里有一家几层楼高的儿童用品商店。一进门,就看到柜台展示着大大小小,五花八门的福娃,多得坡儿起看花了眼。他本来以为商店里只会挂着一个福娃,那个每个孩子都在追求的福娃,像是一块金牌一样展示给路过的人,供他们崇拜。坡儿起错了。小的福娃和糖果与文具放在了同一个展示柜里,而大的福娃干脆放在了地上。他们长成一个样子。疑惑中,坡儿起向姥爷求助。
我不知道我想要哪个福娃。
姥爷走到柜台前,看了看陈列着的福娃们。接着,他去问店员哪个福娃最好。
这个,这个是纳米材料的。店员说。
纳米材料是什么意思?姥爷又问。
就是说这个娃娃禁脏,几个月不洗都白白净净的。
姥爷,什么叫禁脏啊?坡儿起问道。
不显脏就叫禁脏。
哦,那不显脏的福娃就是好福娃吗?坡儿起皱着眉说道。我倒是想要长得小一点的福娃,这样我去哪儿都能带着,攥在手里丢不了。
于是,坡儿起高高兴兴地抱着一套小福娃离开了商场。他捧着包装盒,跑在王府井大街上,姥爷追都追不上。坡儿起一瞬间成为了万众瞩目的对象,小孩子朝他透出羡慕的眼光。坡儿起摸着硬邦邦的盒子,浑身顿时有了劲儿。他透过透明塑料欣赏那些摆着姿势的福娃们,他们正冲着坡儿起笑呢。
坡儿起,你慢点走,我跟不上了。姥爷跑着跑着便喘不过气来。他倒在一张长椅上,捂着胸腔。
坡儿起跑到姥爷身旁。姥爷,要不您先歇会儿?您哪儿疼?您是想在这儿坐着,还是先忍一忍,等回了家再歇着?要不要我给您打120?
那倒不用,姥爷呵呵直乐,你让我躺上一会儿,我就恢复了。坡儿起啊,坡儿起姥爷闭上眼睛嘀咕着。坡儿起凑近了,想听清楚姥爷在嘀咕些啥。除了学习二字,坡儿起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雾气让坡儿起分辨不出午后和傍晚。王府井大街上有些嘈杂,熙熙攘攘的人群赶着路,好似有多忙碌似的。坡儿起坐在姥爷身旁,抱着一盒福娃望着天上的直升机。他听到螺旋桨转得飞快,也不知道他们正在天上做些什么。
姥爷,您这么躺凳子上冷不冷啊?
冷什么。姥爷嘟囔着说。坡儿起知道姥爷有些犯迷糊了。他把自行车停在长椅边,摇晃着把手。
坡儿起的思绪像一团雾一样四散开。他听得见自己在呼吸,听得见姥爷在呼吸,他听得见钟表的指针走动时的咔嚓声。他听到有人在咳嗽,有人在笑,有人在跑,有人在喊茄子,他觉得大街没有尽头。他抬起头,街边的楼像山脉一样连绵起伏。他看到白色的太阳越来越暗,白雾越来越淡。
等着等着,天就黑了,王府井大街上灯火玲珑,把街道照得像一个没有头的宫殿。街上没有人,只有人影在往头一个方向走着。坡儿起感觉很暖和。姥爷什么时候坐了起来,拍了拍坡儿起的头。
就说这里不会冷吧。姥爷打了个哈欠。
他们随着人影往北走着。坡儿起推着车,他望着两边的高楼矮楼,如同剪影画一样从身旁划过。他觉得天要下雨,又觉得天不会下雨。他把福娃一个挂在车头,一个挂在车尾,一个挂在前轮,一个挂在后轮,还有一个挂在车把上。坡儿起垂着头,好似有多累似的。
姥爷,您刚才听没听见有个表在走针儿?
嗯,我什么都没听见。姥爷说,什么样的声儿?从哪儿传来的?
听着像是从前面发出来的。听着就像是一座老钟,一秒一秒地走针儿。走了有一会儿了,您躺着那会儿就在走了。现在听不见了,刚
才走得挺响的。就点灯的那会儿停的,路灯一亮,声儿就没了。
姥爷没跟坡儿起解释。坡儿起越走越觉得热,他的上衣都被汗浸透了,可他看姥爷一点都汗都没出。
姥爷,这寸头也不管用啊,他说,您看我照样流一身汗。
哦,是吗?姥爷看看他,那不剃头是不是要更热啊?
你跟我一块剃的头,您怎么就没我嫌热啊?
你火气太旺了,你不能总是想那么多事儿。心静自然凉,你不去着急,你就不会觉得热了。
那不对啊,我也不怎么着急啊。我没什么上火的事儿烦我,我还是觉得挺热的。
那你得再静一静。
您觉得我现在有几成静?
我觉得你三成绰绰有余。
那可不成啊,才三成算什么平心静气啊。坡儿起琢磨着,边着急起来。
早就知道你得这么问,姥爷说。他把缠在腕上的佛珠手串解开来,把他递给坡儿起。
丽丽老不想让我把这个给你摆弄,说怕你玩透了,早晚得闹着出家。我说,要是你真的能把它玩透了,出家不出家就都是一回事了。
坡儿起接过手串。他抚摸着光滑的木珠子,一股原木的香味使他舒心。那我妈确实过分了。我爱不爱玩透跟她没啥关系,坡儿起说,这东西怎么玩啊?
你得把它握住了,数珠子。你什么时候把珠子数对了,你什么时候就能把心静下来了。
坡儿起蹭了蹭脸颊上的汗。的确,他很迫切地希望自己没那么热,同时这股迫切也让他急躁起来。那姥爷,我什么时候能知道我数对了珠子?
我知道有多少珠子啊。你数完了问问我不就行了?
坡儿起认真地滚起佛珠。他学姥爷那样把手串缠在手腕上,有模有样地拿大拇哥推起佛珠来。他闭上眼睛,嘴里还念叨着数。他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珠子上,努力不让自己分神。越这样想,坡儿起越忍不住琢磨一些别的东西。他感觉到微风吹过寸头,舒舒服服。燕子在飞,坡儿起听到了鸟儿扇翅膀的声音。同样,姥爷匀称的呼吸也没逃过坡儿起的耳朵。
我觉得我数错了。坡儿起睁开眼说道。
你数了多少颗?
我数出来四十二颗。
那你确实是数错了,姥爷说,再数一遍吧。
我刚才也不是没静下心来,怎么还能数错呢?
你再数一遍。姥爷恳求着点点头。
坡儿起一点也不气馁。他闭上眼睛,接着数了起来。一,二,三姥爷,您有数对过吗?
我可数过太多次了。但是我数佛珠可不单为了心静。
十三,十四那您是为了什么啊?您又不出家,您数这个干嘛?
你要沉下心来。过了半天,姥爷答应他。
我可不是沉下心来吗,天上来趟飞机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您还让我静心到哪儿啊?坡儿起刚要上纲上线地跟姥爷耍赖,就想起自己忘了数到哪儿了。
他从头再来了一遍。这回,他数着数着,隐约听到身前传来厚重的击鼓声。那是几千只鼓同时击打的声音。坡儿起把眼睛睁开,望着大街的尽头。
又一阵击鼓声从远方传来。坡儿起着迷了似的望着眼前空荡荡的街道。鼓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有节奏。姥爷,您听到了吗?
我听着呢。姥爷说。
街道被拉得老长,在远处那个坡儿起看不到的地方,一阵阵红光亮起。这里是安静的,这里只有坡儿起和他的姥爷,和那台自行车,在一条孤独的街上。声音像海浪一样一波又一波的涌来,声音让街道活了过来。
鼓声消失了。坡儿起意犹未尽地往前跑了几步,试图去抓住最后那一点声音。鼓声结束后是又一片寂静。
坡儿起的身后,一只巨大的脚印冉冉升起。它是绿色的火焰,悄无声息地挺立在寂静的夜空,又在忽然之间,像一块浸湿的棉悄无声息地融化在群星中。坡儿起察觉到自己被一束光照亮,猛地回过头。第二只脚印升上天,那串火花组成的庞大图案,如同涟漪一般扩散开。在没有光的地方,长着一对陨石眼睛的巨人踩着天奔跑着。那是坡儿起做梦想爬上去的高度。他充满敬佩地仰望着这个巨人。他走过的地方,天空绽放着花。巨人越过坡儿起头顶,朝着远方奔去。
坡儿起赶忙跳上自行车,叫姥爷赶紧坐上来。姥爷,我们快去追那些脚印吧。他兴奋地喊道。
坡儿起骑得像飞起来一样。他骑过一条又一条街,试图追逐空中的巨人。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去蹬脚踏板,逐渐地跟上巨人的步伐。这时,坡儿起拧了拧车把,将档位调到了一档。一瞬间,自行车如同一匹野马,不受控制地向前冲。坡儿起追着那道光,那道光也迎接着坡儿起。姥爷握紧了扶手,他笑眯眯的,被五颜六色的烟花照亮了脸,他笑得露出了牙。
坡儿起没换衣服就躺在床上,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电视机上有人飞了起来。姥爷摇着躺椅,他闭着眼睛,却十分清醒。坡儿起问过姥爷,他是怎么
让躺椅摇起来的。你只要静下心来,躺椅就能自己摇起来。姥爷这样答道。
坡儿起在电视上解说员的报道和躺椅摇摆的声音中睡着了。朦朦胧胧地,他听见姥爷在拿座机打电话。
他睡得可香了是啊,把他给累坏了。你需要对他好点的时候就对他好点,他还得慢慢长大呢这我都知道,可是他最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了。坡儿起我是放心的,我想让他成为的人他已经做到了,我没有什么遗憾了
坡儿起眼睛半睁着,他的思绪已经被睡梦打乱了。姥爷他无力地说着。也许他还在睡梦中,也许他是在无意识中试图呼唤他。
也许坡儿起被姥爷带到电视机前,叫他看一看那些穿着红色衣服的人们。你看到了吗?那是中国队。姥爷凑近耳朵跟他说。坡儿起似乎看见了。
睡梦中,坡儿起在一个由蓝色和绿色的花朵组成的房间里。姥爷也在那里。姥爷把坡儿起抱在怀里,看着电视,而坡儿起忍不住总在揪姥爷的眉毛。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