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糟蹋了。
苏姐从正房出来了。永方啊,她说,我去照顾老三的夫人去了。本主就交给你看护了。你是大哥,你多费点神,我就能少操点心。
放心吧苏姐,老大无忧无虑地说,王两正给咱镇着宅,准没事儿。
苏姐冷笑了一声,去了西房。怀着胎的夫人正在那里歇着。镇着宅都没有半个永立有主见。
我回里屋照看我爹了,老大永方跟王两说,你就在这儿坐着。要是凉着了,或是饿着了,喊一声,我就出来。
王两不怎么想下雪天在外头呆着。他更喜欢坐在室内,看着火不要熄灭。
正房里没有传出一点声音。西房这个时候喧嚣了起来。西房屋内明亮亮,王两是能看见的。
一股冷风,王两连打了三个喷嚏。他心里头埋冤,不敢说出来。他人在院子里,心里想的是坏在街道上的三轮车。他怕有些人趁乱,把一车的炭偷走了。
雪下得大,坐在正房门前都看不到院门。雪花融化在热腾腾的火锅里,伴着涮肉,伴着一锅的佐料。王两夹起一片呈灰的肉,吹了几下,嚼嘴里。他的身子顿时暖和起来了。
有一个黑影从墙外跳了进来。吓了王两一大跳。他想大叫,但是想起肖家有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还有一个要产子的夫人,愣是把惊吓咽回了肚子里。
黑影是一只黄鼠狼。黄鼠狼顺着香味,蹦到了涮锅前。它的鼻子一挑一挑,瞅了瞅锅里的肉,再瞅了瞅王两。
王两见黄鼠狼尾巴上系着一片红布,布上写着字。王两不识字。
黄鼠狼往前凑了凑。它爪子放在锅沿上,又迅速收了回来。它被烫着了。
王两跟黄鼠狼说:这是肖家的饭,不给外人吃。
黄鼠狼没有听明白,又走到涮锅跟前。锅里漂着好几片涮肉,黄鼠狼嘴里直喘粗气。
王两把绒帽子拿在手上,朝黄鼠狼使劲一挥。你走,听到没有?这是人吃的饭,你找别处讨吃的去。王两想大声嚷嚷,可又怕吵醒别人。他小声说的,希望黄鼠狼能听明白。
黄鼠狼吓得往后退了几步。见王两没有追击的意思,又走了回来。
王两火气上来,也不想跟动物搓火有多么可笑。王两只是觉得,涮锅是少东家给的,烧锅的炭是从他这里买的,谁要也不能给,谁强就跟谁急。
黄鼠狼在王两面前站了起来,跟人没什么两样。它后爪蹬地,前爪跟胳臂一样落在躯体两旁。它踉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胡须被厚雪压得软塌塌的。王两不知道黄鼠狼这是在干嘛。等看到黄鼠狼两只前爪抱在胸前,成作揖状的时候,王两终于明白了。有些动物终究是个讨吃的的,一辈子也改不过来。
他高傲地一笑,朝黄鼠狼一摆手。出去,不是人就别吃人饭。
黄鼠狼四角落在地上。忽然,它发出嘶嘶的声音,朝着王两抗议。没等王两反应过来,黄鼠狼再次蹦到涮锅跟前,爪子伸进滚烫的水里,捞出一片涮肉,它张开小嘴,贪婪地嚼了起来。
王两也发起了火。趁黄鼠狼放松警惕的时候,一脚把涮锅给踢翻,黄鼠狼直接被扣在了锅里,和开水和涮肉和佐料一起。锅里瞬间发出吱的一声。黄鼠狼拼命在锅里挣扎,惊叫,王两一只手按住锅底。涮锅成了一个笼子。
黄鼠狼急中生智,在雪地挖出一个小洞,灰溜溜逃走了。它的皮毛已经烧成灰色。仓皇而逃的时候,身上还冒着烟,尾巴上的红布也给烧美了。它拖着不能动的两只后爪,从大院门口的缝隙溜走了,边逃边无助地呻吟。
王两望着黄鼠狼逃跑的身影,满意地把涮锅放回了原位。沸水融化了一圈的雪,几片涮肉漂在融化的雪里。
屋内,肖先生大叫起来。老大本都要在阴暗的屋子里睡着了,被家父的大叫惊醒。三兄弟手忙脚乱起来,问秦大夫是怎么回事。秦大夫也不知所措,只得匆忙地把本主额头上的汗擦去。他也乱了心思。
肖先生指着身旁的火光,手舞足蹈弟喊:快把火灭了,把火灭了!
老三听见,赶忙把屋里唯一的一枚火烛给出灭了。正屋顿时一片黑暗。肖先生这才安静下来。
肖先生在黑暗中挽住三儿子永立的手。他颤抖着问:永立啊,孩子出世了吗?
没呢,爸。
你要给他起个好名字。肖家能繁荣到今天,都是因为名字好。
肖先生环顾四周。他又问大儿子:你二弟呢?
还在哈德门呢。老大说。
嗯肖先生长喘一口气,哈德门不好听。你改个名儿吧。
肖先生又昏睡过去了。
秦大夫把三兄弟叫到一旁。
本主的病不是我能医的。我治人病,不治邪病。本主这样,绝不是着了凉那么简单。有一股邪气在他体内隐居多年,这种东西,我不会医。
那大夫,还有什么办法吗。老大问。
愿意淌多深的水,就有多灵的办法。
这趟水得有多深啊?
秦大夫琢磨一下,转向老三。你今天多陪陪夫人吧,这件事,我让你俩兄弟办就行。
不行,老三说,我可不是为了一些小事就对家父不管不顾的人。
秦大夫叫三兄弟出门。
乡下有一个土方法,我见别人做过,可以试试。乡下,要是有人怀疑是魔怔了,就会找三条土狗,守在病人家门外。有位道士会念驱邪的口诀。道士念一夜,狗就跟着吠一夜。道士念一周,犬就跟着吠一周,直到病人心智恢复。只可惜,现在也找不到土狗。
狗可以人扮吗?
老三问。
值得一试。大夫说。
王两还是坐在院子里,倾听着大夫的话。三兄弟都没有心思注意他,和他洒得干干净净的涮锅。然后老大看了王两一眼。
老大,老三,老四,和王两一次趴在院子里。秦大夫站在四人身后。
我念的这段咒,叫《邪祟离身咒》。我就管念,你们就管学犬吠,越想越好。叫得越入神,邪气驱得就越快。
王两搞不明白肖家到底在整些什么。他来回瞅,想知道苏姐去哪了。
然后秦大夫就念了起来: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随后是一阵寂静。
你们倒是吠啊。秦大夫冲四个人喊。
四个人面面相觑。老三面目狰狞,做起了土狗进攻的姿势,卖力大吼了起来。他这么一吼,剩下三个人也跟着他吼起来。
秦大夫念了一遍又一遍的口诀。
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四个人在门前狂吠着,没有停下来。老三叫得最认真,王两学着老大叫,老四叫得最小声。他担心不健全的一口牙会被秦大夫看见。
他们叫喊了一遍又一遍。大雪的笼罩下,他们真像是一群护着家的土狗。叫得累了,就喘几口气,在继续叫。
就是这样,不要停!秦大夫大喊。就连他也在雪地上张牙舞爪起来。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不知什么时候,西房也传出女人的喊声,接着是苏姐的喊声。肖家大院里,每个人都有一个喊出声的理由,每个人也都这样做着。
挨家挨户都听见了肖家传来的叫喊声。
老三后腿有劲,弓着腰,七拐八歪的牙齿还真像是一口獠牙。
他们叫到嗓子快出不了声了。
老四咳嗽了起来。没有人注意到他,因为他们都自顾自地叫喊着,老四咳嗽越来越使劲。雪花被吸进嗓子里,再又咳了出来。老四跪在了地上。他难受地咳嗽着,越咳越想呕。他双手掐进自己的脖子,指甲陷进肉里。
他没了力气。他听见秦大夫叫喊着: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这个声音离他越来越远。
老四呕出来一滩血,洒在雪地里。在一滩血中,突出来几颗硬疙瘩。老四朦朦胧胧地把疙瘩捡起来,在月光中一照。血从硬疙瘩滴落,露出闪闪发光的金色。老四这是明白了,这就是他丢掉的几颗金牙。他嘴唇挂着血,瘫倒在雪地里,手心捧着四五颗金牙,被一层鲜血裹住。
剩下的三个人没有管老四,依旧吠用力着。他们没有理由停下来。直到西房里传出婴儿的哭声。
然后,苏姐的声音也从西房传了出来。永立,快来看看。夫人生了!是一个男孩,快来看看吧。
老三回过神来。他抬起头,往向亮着灯的西房。他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他四肢用力蹬地,朝西房跑去。
秦大夫还在喊着。天逢门下,降魔大仙,摧魔伐恶,鹰犬当先,百二将闻召,立至坛前,依律奉令,神功帝宣,魔妖万鬼,诛战无盖,太上圣力,浩荡无边,急急奉北帝律令!
永立的夫人疲倦地躺在床上。她勉强微笑着,看着捧在苏姐怀里的自己的孩子。她迫不及待地想让丈夫见见这个新生命。
然后,老三连跑带爬地进了西房。他四肢着地,双眼冒光。他吼叫着,看见病床上的夫人。他看到哭泣地孩子,兴奋地大叫起来。
夫人眯眯眼,分不出眼前这人究竟是谁。老三看向憔悴的夫人。他又吼了几声,张开大嘴,露出一口獠牙。
夫人吓昏了过去。
后来肖先生是醒过来了。他出了一身虚汗,把背心给沁透了。
老大永方跟王两坐在雪地里。永方把涮锅支起来,烧开了水,又做起了涮肉来。
你也是,有功夫和一个动物大发雷霆,老大啃着羊肉说,不过我看,这样的大雪天,在满是积雪的院子里吃着涮羊肉,也别有一番风味。体外是冷的,但是体内是暖的。
苏姐呢?王两来回张望。
老大一笑。你还指望着苏姐能帮你呢?放松点,没事儿了。该忙活的都忙活完了。家父平安了,三弟的孩子也生出来了,母女平安。你就在我们肖家休息着,休息到雪停了再说。
王两默不作声。老大拍了拍他肩膀。
你不会真以为苏姐放你进来是担心你无家可归吧?你真觉得她能为你着想?她就是想积点德,帮我爹挺过这关。
都这样了,还有什么德可积的?
哎呀,话不能这样说。谁都不想怠惰,可谁又不想天上掉馅饼呢?苏姐也一样,我爹也一样,你也一样,我也一样。谁都缺德,就没人缺德。
王两说不出话来。
永方拍了下大腿。你瞧我这记性?早些时候在雪里埋了个冰镇橙子,现在得刨出来了,不然就冻成冰了。
永方在东房门前挖起雪来。他把手伸进刺骨的积雪里,手冻得失去了知觉。他翻腾了一会儿,终于把橙子给挖出来了。
你瞅瞅这个,永方向王两炫耀,冰镇橘子。吃完了涮肉来口这个,特过瘾。
永方把橘子皮剥开。你别嫌我不懂事儿,永方乐着说,我就是太明白了。好些事情看透了,反倒是没有意思了,这场雪也一样。谁不知道哪条街的哪个角落,就有个人冻死了?谁不知道哪栋酒楼外的屋檐下蜷着哪个没有家的人啊?那第二天,不还是会有人悠然自得地踏进雪里,打起雪仗来?天亮了,还有谁会记得下了雪的晚上?来,吃瓣橘子。
有人敲大院的门。永方和王两都想大门看去。二人一语不发。
又传来敲门声。
这么大的雪,还有谁能来敲门?永方小声问王两。王两摇了摇头。
敲门声更使劲了。
永方凑到门口,问:谁啊?
永方哪里都没有碰,门闩就自己掉下来了。一阵风,院门大开。
院子外站着一个浑身是创伤的人。他一条腿使劲撑着地。他的鼻子是尖的。他低着头,不让院里的人看清他的脸。
你看我陌生人说话,长得像人吗?
永方看了看王两,王两看了看永方。二人看向陌生人。轻轻点了点头,一口同声地说:像,太像了。
陌生人点了点头。好。他说,随后拖着瘸腿离开了。
永方把门关上,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和王两都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说不出话。
一刹那,打了一个惊雷,直击到院子外的一个地方。雷声震耳欲聋,永方吓得橘子掉在了地上。雷霆一击,一切瞬时煞白。然后,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永方和王两赶紧跑到院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见刚才的陌生人趴在地上,浑身冒着黑烟。永方拿脚踹了踹他,他跟一袋大米一样,死死躺在地上。这个人确实是没了生气。王两鼓起胆子凑近看了看,才看清他根本不是人。
老三永立的孩子五岁才会说话。那天他嘴里嘀咕着什么,被整理床单的苏姐看到了。她顶着沙哑的嗓门儿大喊:永立,夫人,快来,孩子要说话了!
他们俩赶紧跑去看孩子。小孩天真无邪地笑着,嘴里努力地形成一个字。
我跟我儿子这么亲,他肯定先叫爸。永立激动地说。
跟爹哪有跟娘亲的?怎么他也得先喊妈啊。夫人说。
孩子蠕动着舌头,拧巴着嘴唇,试图挤出一个字来。永立和夫人都凑上前起,期待地观望孩子说出的第一个字是什么。
孩子咧嘴一笑,说:
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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