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是我在家书中读到的,说不清是哪年的事了。
尚未立春,京城大雪纷飞。鹅毛般的大雪在大街上,房瓦上,城楼上,披上一层又一层。知理的都在天黑前躲进了屋里。有家的回家,没家的低着头讨个住处过夜。剩下留在街上的,都是些祈求着一夜的雪不会把体内的余温扑灭的老人,穷人,和醉鬼。
满城的万家灯火如同暗处的一株火烛,在黑暗中留下一丁点光明。不足以燎原,但足以暖身。
卖炭的王两三十岁不到,身强体壮。他来到京城前没见过这么大的雪。他想赶在雪下大前走街串巷多送一车炭,谁知太阳一落山,雪就越下越大,在地上积了一层又一层。王两的平板三轮车就这样陷进了雪地里,跟一匹累死的骆驼一样,任凭王两怎么推也动不了半厘。大雪毫不留情地盖住一整车的炭,王两抬着酸疼的胳臂站在车旁。他累得想瘫在雪地里,可是那样他一定会冻出病来,接连几周都出不了工。
胡同两边的住宅里都点着灯,亮光从门缝挤出来。王两觉得自己可怜,又觉得自己傻,只顾着多赚几块钱,接着几天的生意都给耽误了。
一个身穿紫色大褂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那个人戴着一双眼镜,手上拎着一个木匣子,半尺长白胡子在寒风凛凛中冻得又硬又脆。这人边赶路边嘟嘟囔囔。王两看他像是一个有学识的人,衣服也新,也体面,不可能无家可归,边安静地跟在他后面。
紫大褂停在肖家大院前,颤抖的双手使劲地敲着大门。王两记得肖家。肖家大儿子好涮羊肉,隔三差五大院就传出羊肉的香味。王两时常半夜路过院子,被管家叫住买炭,十有八九是肖公子又吃上羊肉了。
门开了。王两站得远,看不清脸,但是听那沙哑的声音,应该是肖家的管家苏姐不错。
苏姐早已过了结婚生子的年纪,打算一辈子侍候肖家人。她生在华东,进京的时候已是而立之年。苏姐儿时家境贫寒,没有大鱼大肉。家父从嘉兴服满役归来,扛了条半斤大的黄鱼回家。苏姐没吃过鱼,更没摘过鱼刺。她饿,心急,一块大刺就跟着鱼肉咽到到嗓子。苏姐发不出声音,嘴张得大大的,眼睛也瞪得大大的,活像是餐桌上的黄鱼头。幸好父亲及时请来了村里的大夫,不然没多久就咽气了。苏姐鱼刺是取出来了,可今后就落下了嗓音沙哑的毛病。苏姐话多,嗓门儿大,仿佛每句话都在炫耀着与众不同的嗓音。人们说,她说话不像女人。
秦大夫,雪天也不披件厚的?您要是在路上落下病,肖先生可是负担不起的。苏姐嗓门儿再大,也盖不住呼啸的北风。王两站在一片从院里长出来的柳树枝儿后头,勉强听着苏姐的话。
这一场雪,墙里是一场美景,墙外就是一场灾祸啊。肖先生也是有福气,我的医馆离肖先生的家就隔着两个胡同。再远点儿的病人,这么大的雪,恐怕连一百个华佗也帮不上忙啊。紫大褂说着就进了院子。
本主在正房里躺着呢,您快去看看吧。苏姐说。
苏姐要把门关上,可一阵风把手里端着的橘子给吹跑了,掉在门外。苏姐出门去取,望见了王两。王两像是一根冰棍,战战巍巍地杵在雪地上。
呦,王两。怎么,不回家吗?苏姐大声招呼他。苏姐不敢多说话,冷风冻得牙齿发疼。
车折在半路上了,回不了家了。王两说。
苏姐回头望了望院里的灯火,又看了看院外的瘦影。进来吧,苏姐冲他招手,避避雪,看把你冻得,都不会笑了。
肖家大院忙得热火朝天。正房,本主肖先生常年患胃疾,今天吸了冷气,肚子痛昏了过去。他躺在木床上,活不活死不死,屋里只亮着一枚火烛。西房,通常大公子在这里和弟弟们涮羊肉,三公子的夫人产期将至,唯有西房不通北风,太太不会受凉,苏姐从大公子那里讨来了西房,前提是事后西房要熏上一周的檀香。东房,大公子正把第一块羊肉放进涮锅里。
肖先生有四个儿子,老大肖永方,老二肖永尚,老三肖永立,老四肖永福。老二学了西洋的医术,回了京城,在哈德门附近开了家诊所,专门问诊一些洋人,不愁吃喝,不是过年也不回趟家。
老大肖永方涮着羊肉的时候,老四肖永福也配着他一起吃。不过今天,老四不像以前那样高兴了。他早上起床,觉得嘴里漏风,舌头一舔,觉得口腔空落落的。这才发觉,想在嘴里的六颗金牙不见了。
看这窗外一片雪景,屋里你我二人吃着羊肉,也是人生一帆乐事。永方意味深长地感叹。永福没有理会,望着窗外,叹了一口长气。
还担心你那口金牙呢?永方说道,你就是盲人误火车瞎着急。你甭想这事儿了,过个十天八个月就能找到了。
我的面子不够抻出十天八个月的啊,大哥。
没了这几颗牙,你照样能吃饭。这不错吧?没了这几颗牙,你照样能说话。这也不错吧?能吃,你就饿不着。能说,你就憋不着。那既然你能吃饭,还能说话,你还担心少几口牙吗?要我说,它准是在你睡觉的时候掉进肚子里去了。
说
罢,永方大笑起来。永福没这个兴趣,板着个脸,头撇到一边。永福不是一个忍气吞声吃一肚子火的人。他本想和大哥争执,但是一旦张嘴,他那口有缺陷的牙就得露出来。这么想,永福还是把怒气憋在肚子里了。
永方无意间往窗外一瞅,看见大院有一个穿着紫大褂的老人,敲了敲正房的门,走了进去。永方赶忙跑到屋外。
苏姐苏姐!永方大喊。
听见了,怎么?苏姐赶忙跑去东房。她手上捧着两个橘子。
刚才那个是秦大夫吗?
就是,也没等我打招呼就进了正房。我也得跟他进去啊。这一个晚上得料理两个人,还有一院子的雪。
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永方问。
这是我早上买来的两个橘子。采莲不是生孩子嘛,我图个吉利,正要给她送过去呢。苏姐一连串推脱,试图摆脱大公子的追问。
你这倒是提醒我了,我一下午没见着三弟了。他准是在西房陪着媳妇儿呢。一个男人,生儿育女的事儿什么都不懂,跑到产房里凑热闹,帮忙也是帮个倒忙。
你就别说他了。你一个大哥,家父生病,嫂子生孩子,也没看你有一样关心的。苏姐翻了个白眼。发完牢骚,苏姐往正房走去。
你先别走,永方又把苏姐叫住,你留一个橙子给我我把它埋到雪地里。待会儿这些事儿都忙活完了,我把它刨出来,吃一个冰镇橙子。吃了一大锅涮羊肉,热得我浑身大汗啊。
王两哆哆嗦嗦地从院子大门跨进来,来回张望,找不着苏姐去哪儿了。他这个样子,被永方看到了。永方刚把橘子埋到雪里,手冻得发痒,心里埋冤苏姐早该听他的,给家里人都备好棉手套。永方一抬头,就看见王两直愣愣地在院子正中央长着,活像一根瘪了的竹子。永方记得王两,因为永方涮锅用的炭都是王两帮忙搬进院的。
王两,苏姐请你进来的啊?怎么着,这么大雪还在外面?你别说,你准是贪钱,要多赚几单生意,结果车子陷在雪里了。
王两眼巴巴地望着肖家大公子,想不出该说些什么。王两不是个嘴巴好,脑袋灵光的生意人。王两赚钱靠的是吃苦耐劳和一身猛劲。现在逼着要哄凌驾于自己之上的人高兴,还真不是件容易事。
得了,也不用客气了,永方接着说,雪下得大,天也晚了,你在院子里住上一宿。你也甭不好意思,我们不白收留你。我父亲肚子疼昏过去了,在正房躺了好些时辰。大夫刚来,看诊呢,到时候要是有苦力活要干,我们可就让给你了。我也不跟你多说了,你也站了好久了吧?你先歇会儿,喘几口气,过一会可就劳烦你操劳了。
永方回到东房,叫四弟跟他去正房跟大夫谈谈病情。
我不去,老四永福说,他准能看见我少了几颗牙。要是这件事儿给他在这片传开了,我准丢了面子不可。
四弟,你要是真怕别人看见,你不张嘴,不说话不就行了吗?你要真想体面,你肯定得去见见大夫的,不然这事传出去说家父病重,你还躲在屋里,不去帮帮家父这可比丢了几颗金牙丢脸多了。
正房的昏暗是肖家人习惯了的昏暗,那种眼睛能适应的昏暗。本主凡是没有外客,就只给正房亮一枚火烛。本主说他这是在还火。
本主肖先生的父亲是河南济水一带的财主,囤了够一家人吃上几个月的口粮。一年旱灾,没了收成,一群饿了肚子的村民抱着没了精神的孩子到财主家讨粮。财主心疼,分了一大部分粮,可是喂不饱整个村的男女老少。填不饱肚子的的嫉妒填得饱肚子的,填得饱肚子的嫉妒嘴唇上抹着油水儿的,不过谁嫉妒谁,也没人嫉妒饿死的。不过有这么一家,娘饿死的时候,儿子十岁。娘咽气的时候,他正好瞧见财主家赶路的粮车。十岁的孩子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那车里有吃的,吃饱了就有条活命。几天之后,村子下了场大雨。又过了几个收成的季节,孩子长大了,他又懂了好多。一天深夜,他拿着一根火把,似懂非懂地去了财主家,又似懂非懂地把财主家的粮仓给烧着了,又似懂非懂地走回了家。小火蔓延成大火。粮仓先是冒黑烟,再就被火焰笼罩了。粮仓的火愈烧愈凶,但财主家的仆人闻到煮熟的高粱味一下子惊醒过来,很快就把火扑灭了。粮食虽大都烧坏了,也不算什么大损失,下一个收成就能赚回来。不过谁都没料到的,也是那个曾经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也没有料到的,是财主的大儿子,十岁大,他瞄见一个厨子的鞋那么大的黑影窜进了粮仓,他就跟进了粮仓,就在粮仓着起火来之前。这个孩子就是现在正躺在肖家大院正屋的肖先生。
火烧起来的时候,十岁的肖先生什么都不懂。不过后来他懂了,他本该与身旁的粮草一同烧焦。不过在仆人惊慌失措的大叫声中,在熊熊大火的包围中,他只觉得很有些热,脑袋冒汗。直到火被扑灭,没人知道粮仓里藏着财主家的儿子。仆人发现他的时候,他正解着上衣的口子。他毫发无损,甚至脸也没有被扬灰染黑。一个白白胖胖的孩子,坐在一团团焦黑的粮块间,微弱的火星冒着细烟。
肖先生后来懂了。于
是父亲离世之后,一家搬至bj城后,命令他的房间只得点一枚蜡烛,不许再多。
王两,你先来东房,你帮我看着点锅,别让火灭了,大儿子永方临会医生前嘱咐王两,这火灭了要等好久才能再烧开了。
秦大夫不向家人问一句话,给肖先生号脉。老大,老四,苏姐都围在病床周围。老三听到大夫到来的消息也进了正房。正房唯一一片烛光照在了肖先生憔悴的脸上,除此之外,漆黑一片。不过秦大夫也习惯在黑暗里看诊了。他年轻时在乡下看夜诊的时候,可比现在暗得多。他轻车熟路地把脉,再看了看舌苔。他没了从前势必救死扶伤的志气。他早就放弃试图与病人感同身受了。他不再纠结于病人的苦痛,如同不再纠结于几个寒冬前就不再修剪的白须一样。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被局外人的三言两语乱了心思。他觉得,抛去对病人同理心,抛去对亲人的同理心,才是救命的良计。
秦大夫只是叹了口气。
本主该是没有大碍。他说。
怎么着?那是‘应该是’,还是‘不该是’啊?老三永立问起话来。
换是别的日子,该没有大碍。本主就是气虚,加上常年的胃疾,可能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病就犯了。要是别的日子,我就嘱咐病人,多喝热羹,调理几天就好,不过看外面这场雪秦大夫犹豫了一下,不吉祥。
秦大夫,您可别阴阳怪气的,老三憋了一肚子气,指着秦大夫我管它下雪打雷的,就算天上下刀子,你也得把我爸给治好了。
本主没病。秦大夫说。
你休想得寸进尺。午时父亲病倒,你不在诊所。看店的徒弟说,你看病去了,等你回来把消息捎给你。怎么着,中午留的消息,你将近午夜才来。父亲疾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你拖延了吗。
永立,稍安勿躁,先听大夫解释解释,苏姐说,然后悄悄凑在老三耳边,小声说,你要是把大夫惹急了,你还能指望谁治本主啊。
秦大夫若有所思地嘀咕起来。大雪,降元气。生子,伤元气。本主的病,根源也是元气大没。药治不了。
苏姐说,大夫,您说这病怎么治啊?
这么说吧。如果本主能挺过这场雪,就无大碍。不然,本主活不过今夜。
屋外亮得很。月光从平滑的雪地散发出来,半个京城都发着光。
我知道的土法子不多,不过有这么一个办法你们可以试试。秦大夫说。几个人都凑了过来。本主阳气尽失,阴气侵占体内,使内气全无。子时,为阴气最重。若能把宅子里的阴气全部赶走,能稍缓病情。
您说这阴气得怎么给支走啊?老大问。
需要有人在正屋外守门。雪什么时候停,就守到什么时候。有人护着门,阴气就进不来了。你们谁愿意在屋外守着?
老三永立二话不说,一个踱步踏出门外。我去守门,他说,苏姐,把我那身棉袄带来。
苏姐连忙把他拦住了。你回来。你要冻出病来,我怎么跟夫人交代?再说了,孩子生出来,要是看见爹第一眼就是一个病号,不吉利的。
老大想起王两还在东房,准能帮他们办事。他跑去东房,边跑边变喊着王两名字。
王两,快出来,有件事儿托付你。老大把房门大开。屋内涌出一股热气和涮羊肉的香气。
王两还在看着烧着火的铜锅,眼睛不动一下。
王两,你出来,给你个差事。
王两不知所措地站起来。火锅他嘀咕着。
你别管火锅了,给你件事儿办,办好了能救我爹。
王两被套上了一件大棉袄,带着一顶大棉帽子,鼓得他活像一块大馒头,安排坐在院子里。
你啥都不用干,在这儿呆着就行。什么时候我爹喘匀气儿了,你啥时候就有功了。
王两被莫名其妙地领到院子里,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他没觉得自己在干什么好事,但是少东家一直说他这样能救条命,就只好附和几声。
火锅怎么办?王两眼巴巴地望着少东家。
换做别人,没人会认真回这句话。不过老大是真的心疼夜宵没人吃,给浪费了。
你要这么心疼那涮羊肉,要不就给你吃了吧。反正今晚我算是吃不上了。你等着,我给你端出来。说着,少东家笑了。你也是有福气,我这辈子只给我爹端过菜。
老大永方规规矩矩地把涮锅摆在王两面前。你要吃你都吃了吧,吃不完可惜了。不然这么好的肉,这么旺的火,别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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