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周一片紧张的抽气声。
李瑶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尾上挑:“还没醒酒?”
徐彪狰狞的怒意凝结在脸上,嘴巴半天合不上。
早有机灵的仆从提来两大桶凉水,哗啦几声,往徐彪脸上浇去。
天气渐暖,凉水并不刺骨,徐彪却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他认得七公主。
二皇子的属臣家将,谁敢不认得七公主?
瑶英知道他清醒过来了,眼神示意护卫。
护卫提着几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上前。
汉子们滚到瑶英脚下,叩头求饶:“贵主饶命!贵主饶命!仆等也是奉命行事,就是徐彪指使我们的!徐彪在升平坊有座宅子,他抢来的女子全都关在那宅子里!”
正是刚才那几个强抢良家子的军汉。
他们在来的路上被恐吓了一番,早已吓得肝胆俱裂,不等瑶英发问,跪在地上,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徐彪派他们强逼良家子签字画押的事情都交代了。
徐彪彻底酒醒,脸色铁青。
其他人见状,明白李瑶英这是冲着徐彪来的,悄悄松口气。
静默中,门口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名护卫飞身下马,扛着一个儒士打扮的中年男人飞跑进庭院,放下人:“贵主,长史带来了!”
王府长史颠簸了一路,幞头歪了,袍服乱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不敢埋怨,站都没站稳,先朝李瑶英行礼。
瑶英还了一礼,道:“事出紧急,劳累长史了。”
长史忙称不敢。
护卫又从怀里掏出一叠凌乱的契书:“这是刚才从他们身上搜到的契书。”
长史接过契书细看,摇头叹息。
他抬头看向徐彪:“秦王再三严令禁止军中抢掠良家子,你强逼良家子卖身为婢,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说?”
徐彪脸上红红白白,神情变幻不定。
末了,瓮声瓮气地道:“老子随殿下出生入死,不过是抢几个婢女罢了……”
他一咬牙,抬起胸膛。
“殿下不在京中,我既落到公主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其他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吱声。
长史看一眼李瑶英。
其实二皇子并没有下过禁令,真正下禁令的人是七公主。
二皇子不拘小节,帐下多鸡鸣狗盗之徒,那些人桀骜不驯,每次打完仗后第一件事就是带兵扫荡,经常骚扰百姓。
正因为此,二皇子名声不佳。
七公主劝二皇子管束下属,二皇子转头就忘在脑后。
去年二皇子帐下的一名校尉调戏妇人,妇人含恨自尽。事情闹到李德跟前,李德大怒,当众斥责二皇子。
七公主也很生气,召集二皇子的所有家将亲随,严加警告:军规如山,再有违反军规者,军法处置!
当时二皇子就站在七公主身边,做小伏低,小心翼翼,七公主说什么他就应什么。
二皇子出征前交代过,不论是军中事务还是王府中馈,全由七公主裁决。
长史等着李瑶英示下。
徐彪梗着脖子轻哼几声,一脸嘲讽。
压抑的沉默中,四周传来一片嗡嗡的议论声,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李瑶英没有下令清场,护卫们便没有驱赶百姓。
长史面色凝重。
瑶英淡淡看他一眼:“既然证据确凿,徐彪也已认罪,那就按军规处置。”
长史心里一惊。
真的按军规处置?七公主待人随和,宽容大度,从来不曾责骂侍女宫人……
瑶英眉头轻蹙。
长史掩下心中诧异,没有再犹豫,“行刑!”
两名护卫应声上前两步,按着徐彪让他跪下。
谢青走到徐彪面前,长刀出鞘。
徐彪酒意全无,脸色发白。
王府属臣没想到李瑶英居然真的要行刑,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开口:“公主,饶了徐彪这次吧,他性子莽撞……”
瑶英抬手。
谢青拔刀的动作立刻停下。
王府属臣们松口气。
瑶英看着徐彪:“你惯用左手还是右手?”
徐彪胆气全无,愣了片刻,道:“右手。”
瑶英点点头,对谢青道,“斩他左手。”
谢青应是,长刀斩下。
寒光一闪而过。
长刀斩断左手两根指头,鲜血喷薄而出。
徐彪惨叫出声。
几个王府属臣吓得哆嗦了几下,下意识握紧自己的双手。
围观的人群安静了一瞬,继而爆发起响亮的议论声。
“公主按军规处置了那恶贼!”
“魏军治军严明,二皇子贵为皇子,怎么可能强抢良家子?都是这些小人作怪!”
“七公主赏罚分明!”
酒肆之外,喝彩赞叹声不绝于耳。
徐彪被人带下去包扎伤口。
瑶英头皮发麻,身子微微颤了颤。
谢青看她一眼,抬脚一跨,挡住地上那滩血。
看不见淋漓的鲜血,瑶英心里好受了点,轻轻舒口气。
长史看着李瑶英长大,见她神色不对,知道她这是想起了五岁时的旧事,心中泛起怜惜酸涩,叹道:“这种腌臜事让老奴来做就是了……公主娇贵,见不得这些血腥。”
瑶英摇摇头:“当日事,当日毕。今天不处置了徐彪,二哥的名声就真的败坏了。”
李德不会允许李仲虔威胁李玄贞的地位,对他多番打压。
李仲虔便自暴自弃,不怎么约束部下。
部下常常借着他的名头为非作歹,他的名声一天比一天差。
李德嫌他浪荡,世家觉得他轻浮冷酷,百姓骂他残暴狠毒。
他身陷重围时,没有人伸以援手。
他少年时就跟随李德冲锋陷阵,为国征战多年。
年纪轻轻埋骨黄沙。
死后,连块碑都没有。
李玄贞为什么这么恨他们?
瑶英出了一会儿神,吩咐道:“派人留意坊间动向,不能让人借着这个由头抹黑我二哥。”
“日后二哥部下再有人触犯军规,照例处置,不能轻放。”
“记得派人去升平坊,找到那些被徐彪拘禁的良家子,放她们归家。”
“老奴明白。”长史点头,顿了一下,“公主,对殿下来说,他的名声没有您重要,您千万得保重身子,下次碰上这种事,让老奴来处理吧。”
二皇子出征之前千叮咛万嘱咐,句句都是嘱咐他好好照应七公主,其他的事一句没提。
瑶英笑了笑:“我晓得。”
她刚才看着平静从容,眼睛都没眨一下,其实心里是有点怕的。
看热闹的人群渐渐散去。
本坊官员赶过来禀报,那几名女子已经被送回家妥善安置。
瑶英嗯一声。
转身上马,不远处一片鼓噪声。
那群跟了她半天的少年郎们身骑骏马,围在门庭前。
“公主英明!”
“公主威武!”
“公主,以后这等事就让我卢恒生来代劳吧!别脏了您的眼睛!”
瑶英嘴角轻轻抽了抽。
还以为他们早就被吓跑了。
她看着被堵得水泄不通的前门,道:“从侧门走吧。”
谢青应是,跟着她从侧门离开。
走在最前面的护卫忽然勒缰停马,拔刀指着上方,怒喝:“什么人?!”
瑶英顺着刀尖所指的方向看去。
侧门临着一道高墙,墙边开窗,一道清瘦的身影趴在二楼窗边,双手攀着栏杆,大半个身子狼狈地挂在外面,锦袍随风飘荡,飒飒作响。
酒肆的人慌忙跑了过来:“他不是刺客……”
“对,他不是刺客。”
护卫看清挂在栏杆上的青年,收起长刀,促狭地低声接了一句,“他是嫖客。”
话音刚落,青年支持不住,手上力道一松,摔了下来。
尘土飞溅。
谢青护着瑶英后退。
瑶英摸摸乌孙马,漫不经心扫一眼摔落在马蹄前的青年。
青年窘迫不堪,挣扎着想爬起身,目光和她的对上,一张面孔霎时涨得通红,羞得抬不起头。
瑶英几乎能感受到他脸上灼烧的热度。
她心中一动。
难道是认识的?
正待细看,轰隆隆的鼓声自南向北咚咚响起,一骑红尘穿过长街,直奔皇城而去。
“圣人凯旋了!圣人凯旋了!”
瑶英惊喜地抬起头。
这是她盼了很久的报信鼓声,大军凯旋,二哥回来了!
她轻轻一夹马腹,调转马头,往城南方向疾驰。
谢青和护卫也跟着掉头。
马蹄声碎,漫天细尘。
青年躺在地上,灰头土脸,呛得直咳嗽。
李仲虔是及时行乐的性子,走马章台,千金雇笑,加之还没娶正妃,不在外征战的时候,时常和部下通宵达旦地宴饮。
李家男人个个精力旺盛。
大军凯旋,李仲虔接下来少不了应酬。
瑶英叮嘱哥哥:“阿兄,你别空着肚子吃酒,吃酒之前先用些汤饼,还有,少吃点酒,多饮伤身。”
他喝起酒来豪饮千杯,次次喝到烂醉。
李仲虔听她嘱咐,手指曲起,笑着刮刮她的鼻尖。
“记住了,管家婆。”
瑶英送他出去。
李仲虔推她进内殿:“别管我了,你今天累了一天,早点安置。明天阿兄给你带崇仁坊你最爱吃的羊肉胡饼。”
瑶英眼珠一转,趁机趴在他肩上提要求,撒娇道:“还要他家对面果子铺章阿婆亲手做的千层酥。”
李仲虔想也不想地道:“好。”
瑶英的声音更加娇软甜美:“阿兄再帮我沽一壶绿蚁酒吧,我就爱浊酒。”
李仲虔挑眉。
瑶英摇他的胳膊,拉长声音:“阿兄,求你啦!”
李仲虔低头拧她鼻尖:“休想!”
瑶英撇撇嘴。
李仲虔对她千依百顺,她要什么他就给什么,唯独这点管得严,连护卫都得了他的警告,盯着不许她碰酒。
上次吃酒都是去年的事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也不知道他们能活到几时,痛痛快快喝点酒怎么了?
他把酒当水喝,却不许她沾酒。
瑶英气恼地放开李仲虔的袖子,转身往里走。
刚踏出两步,耳畔一声轻笑,李仲虔坚实的胳膊勾了过来,轻轻揽住她的腰。
他惯使双锤,力大如牛,瑶英整个人被带着转了个身,一头撞到他胸前薄甲上。
李仲虔扶稳瑶英,摸了摸胸前的小脑袋。
“果然长高了。”
以前只到他胸甲雕刻虎头的高度,现在快到他肩膀了。
瑶英立刻转嗔为喜。
魏郡李家是武将世家,儿郎挺拔健壮,女郎高挑丰硕。
哥哥李仲虔身长八尺,李玄贞也身姿矫健。她从窜个头的时候就盼着自己能再长高点,每次李仲虔出征回来就拉着他量量自己到他哪儿了。
瑶英伸手比了比自己头顶到李仲虔胸甲的地方,满意地勾唇轻笑,踮起脚继续往上比:“我还能再长点。”
李仲虔一脸戏谑,伸出两根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按着她的肩膀往下压,让她老实站好。
“想长高点就乖乖听御医的话,按时吃药,不许沾酒。”
瑶英豪气地摆摆手:“不沾就不沾。”
她知道李仲虔是为自己好。
李仲虔含笑目送她进去,转身出宫。
已到宵禁时候,万家灯火,夜色朦胧,如银月光洒满寂静的长街,高低错落的恢弘殿顶宫墙之上一片无垠夜空。
繁星闪烁,似嵌有万点银鳞。
长史早已等在宫门外,听见苍凉的更声中骤然传来急促的蹄声马嘶,驱马迎上前。
李仲虔肩披白袍,单骑飞驰而出。
长史跟上他,汇报了几件要事,道:“大王,徐彪方才求见,老奴打发了他。”
夜色里,李仲虔轮廓鲜明的脸孔有如刀削斧凿:“他见我做什么?”
瑶英已经和他说了白天的事。
长史道:“他来负荆请罪。”
李仲虔冷笑了一声:“请什么罪?”
长史答:“徐彪说,他知法犯法,抢掠良家子,这是其一,其二,他让公主受惊了。”
七公主见不得血。
李仲虔嘴角轻扯:“他断了两指,可有怨愤之语?”
长史笑答:“没有,徐彪酒醒了之后,不仅没有怨言,还大笑数声,说七公主不愧是您的同胞妹妹,他心服口服。徐彪曾立过军令状,若非公主留情,他断的不是手指,而是项上人头,他虽是个粗人,倒也还懂得些分寸。”
李仲虔淡淡地唔一声,道:“算他识相。”
长史明白,徐彪的命保住了。
假如徐彪断了两指之后抱怨公主,李仲虔绝不会留下这个祸害。
几名亲兵提着灯远远缀在后面,黑黢黢的坊墙深处传出隐约的歌舞欢笑声。
长史接着说:“大王,那些被抢掠的女子已经被送回家中,公主还下令彻查王府和军中可有将官违反禁令,骚扰百姓……”
他停了下来,欲言又止。
李仲虔不耐烦地道:“有话就说。”
长史叹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大王,您帐下诸如徐彪、吕恒、孙子仪等人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草莽之辈,桀骜不驯,粗野蛮横,经常公然违反禁令,有碍您的名声,您何不趁此机会整顿军纪?借徐彪之事震慑他们,让他们收敛一二?”
这些话长史早就想说了。
……
谢家世代经略荆南,四世三公,阀阅巨室。族中人才辈出,子弟皆为芝兰玉树,入则为相,出则为将,文武皆精。
到了前朝,藩镇割据,群雄并起,天下四分五裂,长安几易其手,关中平原生灵涂炭。
为了将凶狠残暴的异族驱逐出中原,中原几大势力结成短暂的同盟。
荆南当时无虞,但谢家太爷为顾念大局,毅然率领族中子弟北上抗敌。
那时族中老、壮、青年三代全都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连垂髫少年也不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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