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嘉佑四十二年,秋,南庆州。
青石郡有个临海的小镇,名叫海贝镇。
镇子不大,在前朝大端王朝之时只有一条直路横穿而过,如今慢慢发展出了一横一纵两条街道,已经颇具些繁华模样。
镇子里,有间木匠铺子。
铺子无名,因为在这样少有生人过来的小镇上,用不着额外浪费那个牌匾钱。
铺子掌柜的手艺就是最好的招牌。
今天,数十年如一日开门迎客的铺子却难得的大门紧闭。
街坊四邻凑到一块,小声聊着。
“赵老头的婆娘到底是不行了啊!”
“看着和和气气的,性子也大方,可惜了。”
“年纪毕竟不小了,也算得上喜丧了。”
“赵家的年轻时候那可真是水灵啊,可惜也终究老了。”一个老头面露回忆,啧啧感慨道。
“是啊!我都还记得她当初来这儿那天,那得是四十年前了吧!”
......
铺子的后院,一间药味弥漫的房间中,安静地躺着一个老妇人。
荆钗布袄,形容枯槁,苍老的白发仿如在头上染上一层白霜。
她微闭着眼睛,鼻孔里已是出气多过进气。
床榻边上,安静地坐着一个老头,常年劳作的背微微驼着,一只手轻轻握住被褥下那只曾经肤如凝脂如今却似老树皮一般的手,然后微微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
病榻上的老妇人缓缓睁开眼,虚弱地道:“当家的......我怕是要不行了。”
“别说傻话,你好着呢!马上就快是春天了,我们还要一起去看你最喜欢的花,然后等到初夏吃你最喜欢的荔枝。”
“呵呵,呵呵。”老妇人的眼中流露出一丝希冀的光,光芒充盈,并未散去,声气也渐渐足了起来,笑着道:“你就知道我喜欢听这些话,故意说来哄我。”
老头儿也笑了起来,眼底却是浓得化不开的哀伤,他知道眼前的景象意味着什么,“我没有哄你,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会好起来的。”
“算了吧,活到这个份儿上,也知足,也够本了。”老妇人脸上的皱纹堆起,笑容也变得洒脱,“想当初,我们哪儿能想到还有机会过上这大半辈子轻松自在的生活啊!”
老头儿点了点头,“这些年,苦了你了。”
“怎么会苦呢。我高兴着呢!”老妇人笑着拍了拍老头的手,然后笑容敛去,哀伤道:“今后就只剩你一个人了,你都不会照顾自己。”
老头儿抹了把眼角,“别说傻话。”
老妇人看着他,就在那返照的回光即将耗尽之时,她不知道从哪里压榨出了生命的最后一点精力,从床上挣扎着坐起,在老头儿的错愕和紧张中,轻轻一拜,“陛下,臣妾不能再陪你了。”
动作有些生涩,但即使最挑剔的宫廷教习婆子站在这儿,也挑不出一点毛病。
老头儿鼻头一酸,“还念着这些干什么!快快躺......”
伸出的手轻轻碰着老妇人,那具已经十分瘦弱的身体便软软倒下,脸上带着微笑,悄然没了呼吸。
纵使在朝堂倾覆,江山覆灭也不曾哭丧流泪的老头儿,瞬间泪流满面。
......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的秋天。
“老赵,我那把椅子你给我做好了没有啊?”
一个老头踱着方步,走到铺子门口喊道。
铺子里,赵老头儿的背愈发佝偻了,闻言抬起头,笑着道:“放心吧,不给你做好这把椅子,我死不了的!”
“那你还是别做好了。”方老头瘪了瘪嘴,走进来环顾一圈,“这屋里啊,没个女人就是不行,请个仆妇来帮着收拾收拾啊!”
赵老头儿呵呵笑道:“像我们这些门户,敢想那事儿?挣几个钱啊?”
“哎,你这人,哥几个帮你凑凑啊!”自打赵老头儿来到这个海贝镇就跟他一见如故的方老头哼了两声,“咱们这个岁数,不就该想着怎么能活得舒坦点?”
赵老头儿笑了笑,“老伙计,谢谢了。这个忙就不用了。”
他看着方老头,“不过我还真有件事情想求求你。”
“你说!”方老头直接拍了胸脯。
“我在镇口的棺材铺子已经订好了棺材,哪天我要是没起来了,就麻烦你了。你也知道我也没个一儿半女的......”
“这事儿放心!包在兄弟我身上!我要走在你前面,这事儿就归我儿子你侄子的!”
“记得把我和贱内合葬一坟,多谢。”
赵老头儿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朝着方老头郑重一拜。
方老头也没让,坦然收下了这个大礼,也交出了自己的承诺。
秋日的阳光洒在后院的一方平地上,赵老头倚着躺椅,轻轻摇晃着。
“四海升平,黎民富足,这天下给你们,不亏。”
“自食其力,无忧无虑,这后半辈子过得,舒坦。”
“可惜了,无缘再见你一面,向你亲自说一声谢谢。”
“绿娥,等着我,我就要来陪你了。”
......
老人在暖阳下呓语,碎碎叨叨的回忆里,不曾有过半分关于天京城里那些人间最顶尖的繁华。
第二天一早,方老头依旧踱着步子,走到了木匠铺子前。
半开的铺门正中,摆着一张崭新好看的木椅子。
方老头神色一变,颤颤巍巍地冲了过去,“老赵!”
......
灵堂就支在铺子中,方老头和其余几个老伙计戴着白布,让自家儿子跪下,替他们赵家叔叔向来客磕头谢礼。
小镇上的居民大多数都来了,就连惯常吝啬或者无赖的混子都至少过来上了炷香,鞠了几躬。
老赵到这个镇子四十多年,愣是没结下一个仇家,两口子的口碑算是这个镇子里的独一份。
日头渐偏,天色将晚,灵堂外走来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小镇不大,来往的都是熟面孔,瞧见这个年轻人,方老头等人都暗自戒备起来,若是被人灵堂闹事,可就对不起老兄弟的在天之灵了。
“诸位莫要紧张,在下只是想来吊唁一番,上柱香就走。”
年轻人的声音很温和,但方老头等人也不敢大意,“阁下是?”
年轻人抬起头,看着安静摆在灵堂正中的那口棺材,轻声道:“一个故人。”
......
安水城,一个老态龙钟的老头坐在轮椅上,膝头搭着一床薄毯,正对着面前的一堆小孩子絮叨着。
“爷爷,你就好好休息吧!你说的那些他们都听不懂。”
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快步走来,开口劝道。
他顺势挥了挥手,小孩子们便顿时如鸟兽散,老人张口欲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只好朝着年轻的孙子吹胡子瞪眼,“怎么听不懂了?我那三更兄弟是天底下人人仰慕的大英雄,他们听得入迷着哩!你们当初还不是听得津津有味,天天缠着我讲。”
“三更兄弟,三更兄弟,这么多年了,也没见你兄弟来看看你啊!”年轻人瘪嘴嘟囔道:“你把他当兄弟,人家把你当兄弟吗?”
“你说什么!我打死你个龟儿子!”老头一拍椅子,怒气冲冲。
“好好好,我不说了。”年轻人连忙举手投降,叹了口气,“爷爷,我说句实话,你那会儿就是个捕快,在这安水郡算个人物,在这天下算个啥,你们就不是一类人啊!”
说完这句,年轻人像是预见到了可能的遭遇,连忙逃也似的跑了。
老头却没有动怒,又或者已经怒极,呆呆地坐在原地,过了许久才幽幽一叹,“兄弟啊……”
老头终究还是没能熬过这个秋天,临终的病榻前,围满了孝子贤孙。
如今已是安水郡第一档家族的府邸中,早有仆役们备好了白幡,准备挂满院子。
不见了当初妖娆风姿,矮小瘦弱的老妇人坐在床边,看着始终吊着一口气不肯闭眼的老头,叹了口气,“你啊,就放心去吧,我相信陈公子,他不会忘记你的。但是他那样的大人物,肯定忙,哪有时间来看我们啊!有那份心就好了。”
老头的喉头滚动,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响,似有话说,却无人听懂。
“老爷!老爷!有客人来了!”一个仆役匆匆跑来禀报。
一个看起来像是老头儿子的威严中年男子转过身,怒斥道:“现在什么时候看不明白吗!不论什么客人,不见!”
仆役被吓得身子一缩,小声道:“他说他姓陈。”
“管他姓什么!别说姓陈,就算......什么?姓陈?”
老妇人心有所感地扭过头,一个身影已经迈着平静的步子走到了房门前。
朴素的青色劲装,背上背着一把大刀,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
一切就像是四十多年前,在府中的初见。
老妇人的眼泪瞬间便流了下来,她知道,对方原本不用这样的。
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老头扶起,“死鬼,你看谁来了?”
人群早已惊骇又惊喜地让开了道路,弥留的老头艰难地睁开双眼,瞧见了那个念叨了半生的人。
浑浊的眼中,登时亮起了光芒。
“狄大哥,我是三更啊!”
狄仁帕已经说不出话,只能从喉头发出沙哑的笑声,他竭力地抬起右手。
陈三更上前,轻轻接住了苍老的掌心。
两只手再度握在一起,就像四十多年前一样。
......
当狄府的白幡挂满,城中大小官员,富豪乡绅尽皆遣人吊唁。
一顶奢华的轿子,被四个健壮轿夫抬着,平稳地落在了狄府的门外。
一个衣着简约的老妪缓缓被婢女搀下了轿子。
狄家的迎宾连忙上前,恭敬地问候着。
因为这个住在安水郡的老妪,实际上手握着能排进天益州前三甲的惊人财富。
老妪缓缓走到灵堂,恭恭敬敬地上香、鞠躬,亲手送上了数量惊人的礼金。
然后,她走到了老妇人的面前,握住对方的手,柔声道:“姐姐,节哀。”
老妇人看着这张即使在这个年纪依旧依稀可见当年美貌的脸,犹豫了片刻,起身将她拉到一旁,轻声道:“他来过了。”
这位孑然一身了大半辈子,如今天益州最出名的寡妇如遭雷击。
“他给你留了封信,望你余生平安喜乐。”
老妇人递去一张纸,老妪双手颤抖着打开。
【当时年少青衫薄,骑马倚斜桥,曾忆红袖招。】
......
横渠镇,自打进入新朝以来,便一向很热闹,越来越热闹。
但今日,镇子上的人是前所未有的多,但却前所未有地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压抑。
因为,今天是横渠书院的山长,那位誉满天下,和国子监刘大人并称一代文宗,和白鹿洞书院山长苏先生并称书院双璧的荀先生,出殡的日子。
如今已经是朝中吏部天官的顾师言顾大人亲自举着灵位,披麻戴孝,走在最前。
身后,是横渠书院八个最优秀的弟子亲自抬棺。
再之后,是朝廷派来的陛下特使,横渠书院此刻的山中教习、弟子,闻讯赶来的历代弟子以及镇上的居民和仰慕荀先生的四方读书人。
吊唁的队伍越走越长,当最前面的顾师言已经快走到墓地,出发之地依旧有人群络绎不绝地跟上。
墓地风水极佳,背靠一座高岭,远眺一片群山,前方脚下有河水环绕。
众人渐渐在墓前聚齐,看着为大明读书人支起半边天空的荀先生入土为安。
墓地前方,立着一块硕大的石碑,上面拓印着四句如今已然传遍整个天下的话。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话说得真不错,可这字实在是太难看了。”
人群中,一个年轻人摩挲着下巴,幽幽叹了口气。
此言一出,登时引来身旁学子怒目而视。
“你懂不懂,这是陈公子的手书!”
“荀先生也正是因为这四句话,才倾力于教化世人,这才有了无数贫寒之人可以在此求学,饱读诗书,习得文韬武略,建功立业!”
“这字哪里称得上丑!明明是矫健遒劲,充满着灵动和洒脱,还带着我们未曾见过的笔法,你懂不懂欣赏!”
众人看着那个相貌平平的年轻人,接连驳斥,仿佛年轻人攻击的是他们最亲最爱的人。
年轻人被说得哑口无言,连忙拱手认错,众人这才作罢。
棺椁被放进了早已挖好的墓地,陛下特使上前,展开圣旨,开口念出了一篇等同于盖棺定论的文章。
这篇据说是由当朝陛下亲笔写就的悼文,历数了荀郁这波澜壮阔的一生,最终将他的人生定格为两个词:
王佐之才,一代文宗。
一前一后,也正是其两个半生。
“这话,好是好,总觉得还差点味道。”
“就是,我也觉得,朝廷这言语,多少还是有点高高在上了。”
“毕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朝廷也不可能低声下气地把荀先生捧到天上去吧?”
“哎,你们说陈公子怎么没来?”
“没空吧,人家那等人物,应该会很忙的吧!”
“哎,好想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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