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名仆人从门缝中取出白纸,一路小跑进入厅堂,将白纸交予长孙晟。他看也没看,将白纸放在桌案上,大手一挥:“开门!”
这份写着诗的白纸,长孙晟没有看,却被另一人拿在手中。此人乃是礼部侍郎,闻喜县公裴炬。他曾在开王十七年与长孙晟共同出使西域三十六国,二人在途中结下颇深的友谊。
此次长孙晟嫁女,为公,他是礼部侍郎的身份,须得来此观礼。为私的身份,他是长孙晟旧友,来此也合情合理。
缓缓张开白纸,裴炬笑呵呵的看着这位赵王世子写的诗。
闻喜裴氏与荥阳郑氏,太原王氏三家在山东士族集团中地位与窦家,独孤家,魏家,在关中贵族集团中的地位一样。
同关中贵族靠着军武崛起不同的是,山东士族都是传承已久的“耕读”世家,文风极盛。他们名扬天下的都是一代代族中出色子弟对朝廷的“文治”。
所以,裴炬自然也是学识渊博,才华横溢之辈,否则他也不会以文人身骨出使西域,回来之后就任礼部侍郎一职。
他心里其实对赵王世子能够写出什么样的诗根本不在意,看就是为了图一乐,因为赵王府说到底是将门,赵王打仗是位强帅,吟诗作赋可就是外行人了。而作为他儿子的姜承枭又能写出什么惊世之作呢。
不过……
这次裴炬失算了,当他从第一行的“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开始,他的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这首诗,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而是越看越惊,越看越叹服。
“厉害,厉害,善,善,好……”裴炬不停的喃喃自语,眼中仿佛迸发光芒一样。
一首诗看完,裴炬仿佛对“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八个字有了更深的体会。他突然很想见见这个姜承枭,很想与其聊聊。能写出这样一首诗的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没有怀疑这是别人代笔,因为这个时代的文人是有着傲骨在的,这个时代的文人同样“尚君子六艺”,他们不可能愿意将自己的作品,尤其是这样的佳作拿出来当一个“叩门咏”。
所谓叩门咏,民间话就是开门打油诗。
“裴公。”
裴炬身后传来一个小丫鬟的声音,他转头笑道:“何事?”
“夫人让奴婢将新姑爷写的诗送进去,给各位姨娘,姑娘们观阅。”
裴炬颔首,将诗交给丫鬟,让其拿进去。
裴炬转而对着长孙晟,抚须笑道:“晟公可得了个东床快婿啊。”
东床快婿?
长孙晟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这婚事发展到现在已经不能算是“美满”,而是“生硬”。
随着长孙府门打开,府中丫鬟,仆妇,幼童纷纷涌出,纳头便拜:“恭贺新姑爷。”
南霁云与吴山惠带着一众家奴侍卫,从布袋中拿出金钱,布匹,首饰,豪爽的丢过去给她们,众人大喜纷纷哄抢。在一众人簇拥中,姜承枭步入府内。
长孙无极今日也早早的起来,穿着一身喜庆新服,立在院中,见众人簇拥而来的姜承枭,嘴唇微微抿起,对着姜承枭拱手一礼,勉强露出一丝笑容,“见过世子。”
姜承枭满脸微笑,两只手扶他,“辅机生分了。”
辅机是长孙无极的字,称呼他的字自然是为了亲近。
至于是否出自本心,这只有姜承枭自己知道。
长孙无极心中微微叹息,若是眼前这人是安民,那该有多好。
“世子请随我入堂,见过父亲母亲。”
“好,有劳了。”
长孙无极领着姜承枭去了厅堂,郑如意,虞庆则等宾相,迎亲侍卫则跟着长孙府的人去了偏厅用些茶水吃食。
进了厅堂,便看见长孙晟与其妻子长孙夫人跪坐主位,裴炬伴坐在一旁,笑眯眯的打量着姜承枭。
姜承枭给他的第一印象不是将门武人的强硬,反倒是有他们世家子弟的温文尔雅。这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也让他心中并未对其有所看法。
长孙夫人与长孙晟,姜承枭都见过,前者在大林寺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可不算太友好,后者是在他加冠礼上。
“拜见妇翁。”姜承枭正色行了一礼。
长孙晟与长孙夫人起身,上前扶起他,言道:“贤婿请起,不必多礼。吾与汝父同在朝中为将,互相欣赏,能结得此亲,乃是今上赐福,吾只愿贤婿与小女婚后能够琴瑟和鸣,美满如意。”
长孙夫人亦笑着道:“祝愿你与观音婢安康长乐。”
“谢二老,青雀记住了。”
不管心中如何想,面上的态度还是要做好的,小孩子脾气不该有,那也不是他的身份能耍的。
长孙晟带着他入座,二人聊一些体己话。长孙夫人则领着一众丫鬟仆妇进了内院。
掀开帘子,长孙夫人便看见女眷们围绕着长孙氏。
她已经穿上了喜服,端坐梳妆台前,喜服鲜艳灼人,长长的尾摆平顺的铺在地上。女眷们围着长孙氏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都说些什么呢,妆容可弄好了,人已经来了。”长孙夫人走到长孙氏近前,望着新婚的女儿,心中没来由的涌现一股酸楚,今日之后,这女儿就是他人妇了。
“姐姐正在梳妆,我们在聊那首《春江花月夜》呢。”一名明眸皓齿,娇俏可爱的姑娘说道。
梳妆分两大步,前者梳发,后者上妆。
梳发很简单,长孙氏从今天起就不再是姑娘,而是妇人,因此梳了飞仙髻。
上妆步骤比较多。又分为一洁面,二润肤,三敷香粉,四抹胭脂,五画黛眉,六贴花钿、描斜红、妆面靥,七涂唇脂。
长孙氏已经在丫鬟的帮助下画了黛眉,用的是赵王府送来的“螺子黛”。
长孙夫人见此,便接过丫鬟手中朱笔,说道:“清漪,为娘来给你描斜红,贴花钿吧。”
斜红,就是在脸颊两边画上一些“叶子纹”,现在的主流一般是画在眼角,类似于眼影。花钿则是贴在眉心的“花朵纹”。
“嗯。”长孙氏轻轻嗯了一声,长孙夫人有些意外,她刚刚好像从自己女儿那一声中听出了一点“开心”。此前她可一直记得自己女儿为了这桩婚事哀伤。
“想开了?”
长孙夫人拿着朱笔。仔细的给女儿画着斜红,轻声问她。
长孙清漪微微沉默,默默握紧了手中白纸,好一会儿才道:“娘的教诲,女儿谨记在心。”
长孙夫人松了口气,“清漪,娘知道你与李二郎的事情,只是你要记着,既然事已至此就不该另作他想,你已是姜氏妇,从此以后当谨言慎行。”
“咱们女人,出嫁从夫当以夫君为主。现在外面都在等着看笑话,为娘不希望你做出有辱赵王府与长孙府的事情,你可明白。”
“女儿知道,一定恪守本分。”
“那就好,娘相信你。”
长孙夫人给她描好斜红,贴了花钿,这才问道:“刚刚她们说什么诗呢?”
又是那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她笑着道:“世子写的那首诗可好了,大家都说世子有文采哩。”
长孙夫人微微一笑,听见别人夸赞自家女婿,她心情自然不会差。
长孙清漪纤细的玉指轻轻抚摸白纸,微微叹息一声,暗忖那位让他当做白月光一样的女子究竟是谁呢?他这算是表明自己的态度么。
未来夫君文采斐然,却爱慕她人,长孙清漪心中不禁在惶恐之余又有些失落。
密友们都说他将对自己的思念比作月亮,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对自己连一个眼神也不屑给。
这一首《春江花月夜》,他不是写给自己的。
长孙夫人想起什么,轻轻在女儿耳边道:“为娘昨晚给你的那册子,你可看了?”
闻言,长孙清漪思绪刹断,下一刻红霞浮面,忍着羞臊轻轻点头。
长孙夫人轻笑道:“清漪,此事一定要重视,既是闺房之乐,也是传宗接代的大事。”
“女儿记住了,娘且放心。”她羞臊的声音低不可闻。
不多时,吉时已到,新人该出发了。
长孙清漪俯身给母亲磕了三个头,起身走了,门口早已等候了一大群长孙家未嫁女儿,有嫡系的,也有旁系的。
数十名长孙家女子簇拥着长孙清漪向楼下慢慢走去,环佩声声,两边是伴娘长孙薇和陪嫁丫鬟佩儿,她们一左一右搀扶着新娘。
新娘长孙清漪头戴凤冠,身着霞帔绿裳,此时还没有盖头,只是四名丫鬟前后左右用团扇遮面。
姜承枭望着那婀娜娇媚的人儿,有些恍惚,若是团扇下掩藏的是炽繁的音容笑貌该多好啊。
“妇翁,青雀去了。”姜承枭对着长孙晟一礼。
“好,好,去吧。”长孙晟看了一眼女儿,心中不舍,但也只能装得板着面孔,教训道:“观音婢,你嫁过去之后,要孝敬公婆,和睦手足,切不可恣意妄为。”
长孙清漪盈盈一礼,“女儿谨记父亲教诲。”
接了长孙清漪,姜承枭走在前面,清漪被娘家人簇拥走在后面,后面不断有长孙家长辈用铜盆泼水,喻示着泼水出门,长孙清漪从此是姜家人。
长孙夫人手拿锦帕,时不时的拭泪,女儿的背影逐渐在她眼中模糊。
见此,长孙晟微微一叹,“行了,别哭了,过几日他们就要回门,到时候又能见着了。再者,赵王府离咱们府宅也不远,观音婢若是愿意,一定能时常回来看看。”
“阿郎说的也是,妾身失态了。”长孙夫人破涕为笑。</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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