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霖的心里觉得懋琦碍事。可他又不能得罪了懋琦。因为，懋琦毕竟是他谈得来的朋友。另外，懋琦的父亲是美国花旗银行上海分部门的经理。懋琦的亲叔叔是这爿厂子最大的股东。懋琦在实习期满之后，会顺理成章的晋升工程主管。他掌握着春霖的事业命脉。

春霖的家境很一般，他家里只有他一个男孩子，肩上自然压着一副沉甸甸的担子。他父亲在六安开了一家麻油店，母亲赋闲在家。他的上面还有一个姊姊，中学毕业就嫁人了。她嫁给了当地一个茶商的小儿子，夫妻俩人经营着一家门面不大的茶叶店。

春霖没有辜负家族的期望，考到了上海圣约翰大学，毕业后又留在了上海做事，算是光宗耀祖了。所以，在他没有经济独立之前，压根就没谈过恋爱，简直把谈恋爱当成是奢侈品。

可自从他当上实习工程师以后，他的母亲就时常写信来唠叨，让他尽快的物色一个脾气好的女孩子。他选中了长安！觉得长安的相貌、身材、脾气秉性完全符合自己和母亲的标准。她是他心目里完美的女朋友。

可是，他却发觉，长安好像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她绝不是瞧不起春霖，而是要为家里考虑。因为，她曾经告诉过他，她母亲的身体不好，赋闲在家。弟弟在圣约翰大学里念书，家里正是花钱的时候。他当然能理解她现在的处境。

春霖看了看手腕上的那只老牌上海表。已经是十点半了。长安该出来了。他立即觉得紧张了起来。他的突兀到来肯定要吓到她的。可是，他大老远的来了，又在冷风里等到现在，难道逃走不成？这岂不是太滑稽了吗？

这次，他已经拿定了主意，下定决心。楼上传来了桌椅挪动的声响。过了一会儿，梅家筒子楼下的房门开了。梅太太照旧戴着五颜六色的塑料发卷，送长安出来了。

春霖躲在了那家小咖啡馆里，生怕梅家的人说闲话。长安要梅太太留步，她拎着那只贴着红笺的牛皮纸袋子，匆匆的朝弄堂口走着。路过小咖啡馆的玻璃窗户的时候，她朝着里面张望了几眼，蓦然发觉，窗玻璃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她定睛一看，发觉那人竟然是春霖。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只手捂住了嘴。

春霖出来了。他笑道：“没吓到你吧？”

长安照旧笑着，很好奇的看着春霖，问道：“你怎么也在这里？”说到这里，顿了顿，猛然想到了什么，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你专门来接我？这怎么好意思呢！这么冷的天，你大老远的跑来。”

春霖低声道：“没事的！我在这里坐着，不觉得冷。”说完，便朝着柜台后面看了几眼。那留着小胡子的中年老板正和那女孩的母亲说笑着，压根就没注意这头的情形。

长安朝着旁边的那张桌子看了几眼，发现上面压根就没有咖啡杯。她猜到，春霖撒谎了。他那么节俭的人，怎么会在这里消遣喝咖啡呢？可她却不能揭穿。他在外面冻到现在，只为了等她。她要是戳破这层纸，岂不是太残忍了？

她一低头，心里有些难过。

少女照旧练习着那首悲悲戚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教习老师坐在一旁指导。长安觉得那首曲子实在太苍凉了，简直都能逼出她的眼泪了。她急忙转身出了咖啡馆。她朝着前面疾走了几步，可耳朵里照旧萦绕着那悲悲戚戚的曲调。她忍住眼里的泪。

春霖跟在后面，像是逃跑似的。刚才，他一直担心老板会开口问他，拆穿他在她面前撒的那句谎。

俩人都听不得那悲凉的曲调。长安笑道：“我们简直是落荒而逃了！那练琴的女孩子遭罪，我们也跟着遭罪！”

春霖道：“她一直练习着那首曲子。我都听了好几遍了。”

长安急忙接口道：“你怎么想起来接我了呢？”说完以后，又觉得这话简直是多余的。可是，话既然已经说出去了，她怎么能收回来呢？于是，她便沉默着，专心的等着他的回答。

春霖早就想好了，道：“我和懋琦吃过晚饭，他准备去看一场夜电影。我不想去。他自己去了。我想起来，你到这会儿才能回去呢。这么晚了，我实在不放心。”

长安温存的一低头，心里暖洋洋的。

她说道：“我们坐洋车回去吧。你正好去我家里坐一坐……我弟弟要温习功课到半夜呢。我妈一直守着他。”

春霖道：“那好呀。”说到这里，朝着前面还亮着灯的杂货铺子看了一眼。等到俩人走到跟前的时候，他匆匆的进去了，准备买一些时令水果和糕点。

长安急忙拦住他，道：“你千万不要客气。我们家里都有。我妈压根就不爱吃甜东西。”

春霖哪里肯听，小心翼翼的挑选着橘子。他专门挑带叶子的橘子，为的是好看。长安知道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的性子。那位胖墩墩的老板仔细的盯着藤条筐里的橘子，笑道：“先生喜欢带叶子的橘子？早知如此，我就不费力把叶子摘掉了。”

春霖挑好了橘子，又买了一些桃酥之类的点心。老板仔细的把橘子放在篮筐里，用贴着红笺的牛皮纸包好点心，小心翼翼的交到了春霖的手里。俩人出了那间杂货铺子，正好看到一辆空着的洋车路过。

春霖大喊了一声，反倒把洋车夫吓了一跳。那位洋车夫认得俩人。正是送长安来吉庆坊的那位车夫！

他吐掉嘴里叼着的劣质香烟，笑道：“真巧！又是这位小姐！”

长安也觉得蛮有意思的，道：“我们去平安里。”

春霖的手里拎着竹筐和牛皮纸包。他不能扶长安上洋车，觉得心里有些失落。车夫搀扶着长安的胳膊，她坐了上去。春霖也坐了上去。那只盛满橘子的竹篮和几只包裹着点心的牛皮纸包放在脚旁。

车夫拉着洋车朝平安里的方向跑去了。他又七拐八绕的，抄着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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