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无恙的车停在这里。
宋姐经常擦一擦, 没有落灰。现如今, 车可是奢侈品,一升油都要好些银元。
等季淮生过来的时候,姜翎问他有没有空教她开车。
季淮生当然是有空的。
在云中君没有投《玫瑰园》以前, 他隔三差五和朋友们聚会,咖啡厅一坐一天,与人谈论时事, 或者在茶馆、饭店、高尔夫球场。
不管是当官的、做生意的, 还是唱歌的、演戏的, 或者卖报的, 摆小摊儿的,国内的,国外的,他都能聊上几句。
后来就忙了起来,整日没空,有时候甚至彻夜未眠。比起以往的生活,如今才有了几分真实感, 确实脚踏实地, 真正活着。
季淮生从没想过最后只有他还留在这座城里,想到音讯全无的越云舟、携巨资北上的戚无恙,便再无缱绻心思。他留在这里, 做自己擅长的事就好。比如, 照顾好大家的指路明灯云先生。
这段时间两人才真正熟悉起来, 季淮生发现, 姜翎以往好像活在象牙塔里。谈起文学、政.治倒很在行,外事一概不清楚。
思想方面是巨人,常识方面的矮子。他说起一些常识见闻时,她总是听得很认真,还露出几分新奇神色。比如怎样打井,比如渔民赶海,比如庙会,还有苏州的鲜肉月饼。
季淮生有时候也想,原来别人眼里无所不知的云先生,连这些也不知道。转而便化为一种沉重的哀意,要是如今国泰民安,她不用躲躲藏藏,可以亲自去看那些想看的风景。要是她能说话,就能主动开口去问,与别人畅快交谈。
“开车不难,会开会停会转弯,慌乱间不踩错就行了。”
何况现在路上连交通规则都不用遵守,要是哪家大人物把人撞死,赔些银元就能了事。一看见车来,行人就会自动避开。
季淮生耐心教导,直到姜翎上车,他坐在副驾驶位。这个时候的汽车还不如后世那样风驰电掣,若是开得慢,便很悠哉。
“想不想开出去兜风?得挑人少的时候。”
姜翎围着小楼开了一圈,熟悉了操作方式,才开回去。
“妹妹真聪明,比我当年学得快多了,不过现在还不能上大路,那边车多人多,你要是想开车玩,等我一起。”
姜翎点点头,回去把最近写的稿子交给季淮生。
季淮生这次没立刻看她写的什么,反正回去看也是一样,只是觉得她今日因为开车有了些朝气,恍惚才想起,哦,她也才十几岁,不到二十。
“《玫瑰园》已经在国外出版,卖得很好,许多人都对东方文化感兴趣。”
“我把钱存在瑞士银.行,都是美金,国际通用。若你有空,可以看看。以后出国玩,也不必担心花销。”
季淮生一一细数最近的收获,希望她能高兴一些。
姜翎已经懒得动手写字,手腕最近都抬不起来,便向他懒洋洋点头。
季淮生反倒笑了,颇为纵容且有几分欣慰。早就该偷点懒,平时这样,能少写多少字?
现在宋姐都是做了菜名儿,拿竹子雕好了,让她挑。天长日久,宋姐自然知道这位是谁,更是尽心尽力。
女子互助会的创办人、提倡者——云中君。是个过于专注会对外界环境失去感知力,不知寒暑冷热、经常忘记吃饭、很少按时睡觉的人。
但很好养,只要叮嘱她按时吃饭按时睡觉就行。家里什么坏了,她拿一把螺丝刀就能修,大多数时候能修好,有时候不能,彻底修坏了就掏出一把银元,示意宋姐再去买新的。
也不关心家里的开支,换个心怀不轨的人,早就卷走所有钱跑了。
宋姐在这儿呆了半年,恍然觉得,如果她几天不在,云先生一定会饿死在这里。一时间更觉得肩上责任重大,充满使命感。
谢家诸人已经在年后搬到了北平,临走前还托季淮生带话,问姜翎去不去。得知她的答复后,谢孟生送来一万银元,说是给姜翎准备的嫁妆,每个女儿都有一份,如果她在这里呆不住,随时可以回北平。
季淮生大概一个月安排一次聚会,刚开始以学生为主,后来开始带姜翎见其他文人,反复筛选,才敢安排见面。
文人之间或许更容易惺惺相惜,即使姜翎交谈不便,只挑关键问题回复,仍然交到了不少朋友。
朋友们大多有自己代表作,爱好各有不同。
有的喜欢美食,总给姜翎送各地美食,比如金华火腿,进口牛肉,家乡咸鸭蛋;
有的喜欢文论,大谈民俗学、古文字、文艺学;有的喜欢音乐,有的喜欢美术,有的研究服饰变迁,都很有意思。
有的时尚体面,西装革履。有的长袍马褂,朴素斯文。有的风趣,有的严肃,有的高谈阔论,突然忘词,其他朋友便一齐笑了,房间里全是快活的空气。
文人间的聚会总是很有趣,要是意见不同,各执己见,争论起来,往往会飙出各类家乡话,小赤佬瓜皮嘎哈呢,天南地北,什么口音都能听见。
姜翎每到这个时候,就默默喝茶吃瓜,过一会他们会问:
“云先生你评评理,你觉得谁的观点正确?”
一旦姜翎参与议论,画风就端正起来,各自平复情绪,重新回归学术研讨。
若专著学术,人就纯粹起来。这样的环境,总能让人心情变好。
偶尔也有才崭露头角的新人,不分男女,在姜翎面前总有几分拘谨,喜欢偷瞄。万一姜翎看过去,会瞬间变成大红脸。
若生活充实,时间便过得很快。姜翎不止一次收到匿名的情书,字迹各有不同,与各种读者留信,一同被她收进箱子,堆在住处。
戚无恙隔几日就会发电报,他因为携带巨量物资增援,入职便有军衔,目前在学着指挥,还没有直接上战场。
最近各方势力已经自顾不暇,没空再找云中君的麻烦,比起她,那什么建国、胜利要烦人得多,由于使用者众多,根本找不出来,渐渐也就放任自流。
战争带来的直接反应在于物价上涨,原本一个银元能买不少米,米价疯涨几十倍,十多银元才能买一斤米。政府印的货币沦为废纸,无数人命运骤变。
街面上开始出现抢米的人,等抢米的人一哄而散后,那些在一旁观望的人便迫不及待用扫帚簸箕把地面散落的碎米扫起来带回家,甚至还会互相争抢,连警署都控制不住局面。
最苦的永远是贫民,上流人士仍然会去影院看新上映的美国电影,参加各种宴会,歌舞厅彻夜欢腾,仿佛是想在临死前再轰轰烈烈一段时间。
这座城市彻底沦为孤城,因绝望而更加放纵。不同势力一齐维持着表面秩序,实际整体如风雨危楼,触之溃塌。
大学仍然在正常上课,校园里时常能听到老师向学生演讲,鼓舞士气。
姜翎减少出门次数,留在住处写故事,写诗歌,写散文,陆续写出不少具有巨大影响力的作品,笔名换了又换,核心价值观都用了一轮。
窗外郁郁葱葱,已是暮夏时分,花开得很好,一年四季,常开不败。有时候姜翎会剪一些花枝插在瓶中,可以开一周以上。
孤儿迅速增多,女子互助会的缺口越来越大,即使姜翎用稿费去填,也没有办法面面俱到,只能尽可能多收容一些孤儿,免使他们沦为乞丐、扒手、雏妓。
租界外不远处有处空置的老教堂,姜翎买下后,把那里作为临时孤儿院,有空会过去看看。偶尔能碰见盛梦媛,她经常带些衣物,或者方糖给小孩子。
盛梦媛想起以前的事总觉得尴尬,不敢与姜翎说话,总是匆匆离开,又忍不住回头看姜翎几眼。
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戚无恙还是上了前线,他接受过专业训练,颇有军事才能,总在升衔,受过几次伤,都挺过来了。
姜翎始终与温如玉保持通信,一月一封,听他说香港的见闻,说国内外时局。也因此得知,有位国外的导演想拍摄电影版《玫瑰园》,希望能得到她的授权,并希望她能参与电影拍摄过程。温如玉建议姜翎来香港商讨电影的事,最好能住一段时间。
姜翎前往香港前,侵略者军队闯入城内,处处都是逃命的人,但全城封禁,无处可逃。
地下有防空洞,宋姐提前在里面藏了很多食物,足够她们躲很长一段时间,但孤儿院那边小孩子多,食物告罄。
船票已经备好,是那位导演安排的位置,和宋姐一起去。
最近天空频频有飞机飞过,让人心中惶惶不安,姜翎打算让那些孤儿住进防空洞,在这里躲一段时间,等情势转好再出来。
把这件事安排好,她就和宋姐一同离开。
临时孤儿院大约有五十多个孩子,小一点的两三岁,大一点的七八岁。更大一些的,送去各种铺子当学徒了,或者送去小学读书。弃婴安排在另外的地方统一养育,由女子互助会其他人负责。
孤儿院女童比较多,又没有太多守卫力量,最近总有人往里看,似乎盯上了这群孩子。
姜翎打算连夜把孩子们转移到防空洞,等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才行动。
这些孩子都很听话,不哭不闹,衣服虽然旧,大多都很干净,眼神清正。
平时一共有四个人照顾他们,因为这场战争,有两个请辞,只剩一位老修女,一位四十多岁的女老师。那些稍微大一些的孩子,会带着小点的弟弟妹妹,平时还会做饭洗衣服,不算麻烦。
孤儿院离她在的地方有一段距离,二者同样偏僻,她开车往返好几次才把孩子们一起接进来。
月光下,这座庄园仿佛完美得不真实,香气馥郁,优雅华贵。
小孩子们即使远远见过漂亮的大房子,也没有隔这么近看过,默默惊叹,不敢发出声音。
姜翎引他们进入防空洞,宋姐叮嘱了许多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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