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俏寅时(夜里三四点)叫醒陈仪。
醒来时,众人全都围在床边。一旁胡嬷嬷抱着君儿坐在床头,满面悲痛,哀泣不停地抹着眼泪。
陈仪心头一紧,连忙爬起来。小心翼翼试探地问胡嬷嬷:
“爹爹呢?”
胡嬷嬷避开陈仪的眼光,声音中透着绝望悲伤,絮絮叨叨地顾左右而言他:
“仪姐儿小心慢点儿……你这身上伤,听清风大爷说,是被刀子划伤的。小小年纪落下毛病可怎么好……大爷去找夫人了,过段时间就回来啊,仪姐儿千万别急……”
陈仪心口悸痛,咽喉腥甜,一口血差点喷出来。
刹那间头目森森,陈仪赶紧扶着床框,闭上眼缓解晕眩。
周围安静地落针可闻。
陈仪脑中清明了些,睁开眼不再理会胡嬷嬷。转脸紧紧盯着清风,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道:
“可否劳烦风爷,带我去看一看爹娘。”
清风看着这精雕玉琢地小女娃娃,心中暗自惊奇。
她不过四五岁,却由此及彼,转眼间明白了其中缘故。而且表情大起大落,此时竟将所有哀伤悲痛,全然压抑住。
便是自己,只怕也难做到。
清风不说话,陈仪只这么盯着他,也不做声。清风收回思绪,轻轻颔首说道:
“小姐身体可受得住?”
陈仪点点头。
清风并不多劝,直接抱起陈仪。
胡嬷嬷欲言又止,想随她一道过去,陈仪一抬手阻止她。柔声同她说道:
“嬷嬷,我想一个人去看看。和爹娘说两句话,你在这里照顾弟弟。”
胡嬷嬷神色哀伤的望着陈仪。拧不过陈仪,只得带着几分担心,轻轻点了点头。
屋子外头。
深夜的初春,风中带着寒气,直往骨头里钻。比这寒风更刺骨地,是她此刻悲伤。
爹……
她睁开眼以后,连正脸也没见过他,只远远望了那一眼。
那个长袖青衫地年轻人就这么死了吗?她都没来得及真心诚意叫他一声爹爹……
他此刻一定知道了吧,他拼死守护得一对儿女,女儿魂魄已经等在黄泉路上。
陈仪骨子里冷得不自禁地猛打哆嗦。
清风无声叹息,替她拢一拢衣衫。顺着游廊走到了前进院子。
陈绍文夫妇二人尸体就停放在地上。
陈仪示意清风,把他放下来。双脚落地,疲软无力地左右摇晃几下。陈仪再次闭上眼缓了缓,稍候片刻睁开眼,坚定而决绝地朝着他们走去。
清风看着陈仪。
小小的一团,此时眼睑低垂。长长的睫毛在朦胧灯光下,投射出一缕阴影。软糯粉嫩地小脸上,嘴唇倔强地紧抿着,表情冷漠平静。
一步一步缓慢走去,直到尸首身边站定。她俯首而望,对着父母正上方,呆呆地看着。
清风突然觉得目不忍睹。不禁转过头,平息心头那股子酸楚。
再次转头看陈仪。却觉得眼前一幕,有些离奇诡异。可究竟是哪里怪异,一时半会也说不上来。
陈仪目不斜视,看着躺在地上地夫妇二人。
她要把他们看清楚,牢牢刻在心里。像记住上辈子地爸妈一样!他们和他们,都是她至亲至近之人。
陈仪用眼神一笔一画,将二人相貌刻画清楚。
心中悄然默念道:
两位,我是来自另个陌生世界地一缕幽魂,相信你们此刻也知晓了。不过你们相信,今天起我就是你们得女儿。
你们的仇我会替你们报,你们的儿子,我也会好好把他养大。不会叫他受到一丝一毫地伤害。
我陈仪在二位面前,以我之灵魂立誓。若有违背,天诛地灭!
起完誓,陈仪伸出那只如同藕芽般地小手,轻轻抚上他地眼睛,那是双漂亮得猫儿眼,眼中一片死寂灰暗。
死不瞑目……
手指轻轻拂过,陈绍文终于闭上双眼。陈仪突然眼眶湿润,眼泪情不自禁夺眶而出!泪珠跌落,滴在陈绍文那张惨白俊俏的脸上,又从他脸上滚入尘埃。
风儿卷过树叶枝头,叶片飞舞盘旋,往黑暗天际遥遥飘荡而去……
陈仪伸手用衣袖抹了抹脸颊,将眼泪拭干。长长呼出一口气,抬头对清风说道:
“风爷,再劳烦您一件事。能否寻间干净的房间?爹娘不能睡在地上,得换身干净地衣裳再走。还有胡嬷嬷和我弟弟,请您派人一并也叫来罢……我们,都该送一送爹娘才是。”
清风轻轻点了点头,随意指了个看守侍卫去叫胡嬷嬷。
不多时,胡嬷嬷抱着君儿匆匆赶来。
看见陈仪如此,免不得又是一整伤心难过。两人抱头痛哭一气。
胡嬷嬷把君儿交给春俏。
陈仪和胡嬷嬷一起,给大爷夫人搽拭身上泥土脏痕,将寻来的干净衣衫替二人换好。
陈绍文身上伤痕累累,衣衫褴褛没有一处好肉。胡嬷嬷不忍陈仪,小小年纪见到大爷这幅模样,便哄着她说:
“这里嬷嬷在便好,仪姐儿带着君哥儿回去休息吧。夜里风大小心着了凉,小姐听话……”
“嬷嬷还把我当小孩看吗?爹娘已死,仪儿还能做小孩吗,”
既来之则安之,但胡嬷嬷一定要知道,自己绝不是从前那无忧无虑地小姑娘了。
胡嬷嬷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喃喃自语道:
“可小姐小姑娘家家,怎么能彻夜守着。身上还带着伤,若伤势加重可怎么得了!小姐往日碰碰就娇气地不得了,今儿是怎么了?”
陈仪无奈地摇摇头。
胡嬷嬷不会明白。胡嬷嬷是忠仆,她要用她只能用她,她不能把自己当成不懂事的小孩。
这些话现在不好说,只能找机会跟胡嬷嬷讲了。
陈仪看向清风:
“敢问风爷,我爹爹临走之时,可曾说过些什么?”
清风微微叹气:
“明月赶到时,陈世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明月救了人就往回赶,可陈大爷还是在回程途中咽了气。未曾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谢夫人尸身,是陈大爷指明,这才寻回来的。”
“陈小姐不可过分优思。我这就命人将令尊令堂收敛入棺。眼下最要紧的,是令尊令堂早日入土为安。此时天气寒冷,小姐可扶棺归乡下葬。时间不宜拖太久,要知河北省离天京千里之遥,越早上路越好。”
陈仪对清风感激地行了一礼,点点头说道:
“您说得对。扶棺回乡需要注意什么,这些事我不懂。劳烦您交代胡嬷嬷去办。我和弟弟还有胡嬷嬷,老得老小得小,这一路只能托付风爷打点了。”
“陈小姐太客气了。我们公子和忠勇伯府也有些来往,往日常听我们老爷说起第一辈的忠勇伯陈老将军。那可是咱们元薇朝一等一的大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小的怎么敢在陈小姐面前称个‘爷’,叫我们老爷知道,还不打断小的双腿。”
“风爷不必如此,敢问贵府老爷尊姓大名,等我们回了府,也得禀给家中长辈听。这份情谊可是救命之恩,必定要铭感于心!”
清风连连做辑:
“不敢不敢,实在是公子这趟出门,并不想太多人知晓,请小姐见谅。”
陈仪心中存有疑虑。人家既不想说,自己也不好强求。清风称她爹做陈世子,胡嬷嬷叫她仪姐儿,这辈子和上辈子,倒是都叫陈仪。
老天爷给了她重生的机会,给了她健康得身体。前路就算是艰难险阻,也是值得了。
忠勇伯府,忠勇伯在古代算是几品大官?豪门诸多恩怨,她爹之死未必没有隐晦内情。
陈仪看了看胡嬷嬷怀中婴儿。
这孩子是她爹唯一血脉,无论如何她也要护好他,不能叫她爹断了根。
陈仪边想边说:
“既是如此,倒是不便勉强,大恩不言谢。你也知道……”说着一声苦笑,自我嘲讽地说道:“爹娘惨遭不测,我和弟弟前途未卜,又谈什么报恩,倒显得我们轻率了。”
“不说这些……有一事还请风爷回禀公子。陈仪说得那个故事,是听爹爹无意间提过。不过是情急之下偶然想起。我虽说年幼,可爹爹从小便教导过我。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请公子不必担心。”
陈仪说完,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了清风一眼。
他不想别人知道行踪,甚至不想让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必定有所忌惮。她先前说的那个故事,半猜半瞎编,恐怕十有八九说到点子上去了。她要明白告诉他,你的事我不听不说也不想知道,就想平平安安回家。
清风看了看陈仪,了然一笑。
这小姑娘不简单,听她奶嬷嬷说,今年将将虚岁五岁,小小年纪心思缜密,倒是没有必要得罪她。清风言语之间愈加客气。
“陈小姐的话,清风听明白了,陈小姐无需担心。方才公子爷不过是听故事听得高兴,主子们高兴比什么都重要,您说是不是?”
“风爷高见!”
胡嬷嬷在一旁满头雾水,越看自家小姐越是迷惑不解。往常小姐只会胡闹撒娇,大爷夫人娇生惯养,舍不得她吃苦,字都不认识几个,这些道理她从何处得知?
胡嬷嬷地眼神陈仪藏在心里。
她会想办法打消胡嬷嬷地怀疑,要做得事太多。她要让胡嬷嬷听她信她听她帮她……不急,慢慢来。
当夜陈仪胡嬷嬷一夜未眠,君儿交给春俏秋露照看。
父母尸身安放在后院空宅,那里充做临时地灵堂。只待明日清风寻了棺椁,装棺回京。
陈仪披麻戴孝,和胡嬷嬷跪在灵前,默默地烧着纸钱。灵堂内烛火香烟萦绕,挂在灵前的白色麻布飘来荡去。
外面天逐渐微亮,陈仪除了身体发虚,伤口略有些发涨之外,她睡足了精神不错,并没有多少不适。
两人思绪万千。
陈仪想着回了京城一步一步如何行事。胡嬷嬷则是为前途担忧,为小姐莫名的性格大变而担忧不已。
卯时过半(早上六点半左右),清风出门寻棺椁。胡嬷嬷和陈仪两人在厢房,随意用些早餐。
陈仪想好了怎么说,趁此刻房中没有旁人,脸上摆出一副畏畏缩缩,惊吓过度的表情,和胡嬷嬷说道:
“嬷嬷,昨夜我下了马车,眼看着爹不敌,满身是血。突然有人拉着我,全身都动不了,叫也叫不出声。”
陈仪语气森森,胡嬷嬷听的目瞪口呆,小姐这是撞邪!急得就要上前查看。
陈仪伸出小手握住胡嬷嬷,阻止她起身,继续说道:
“嬷嬷别急听我说完。当时我吓得不清,只听见一个声音,不停在我耳边说:‘往南跑,别回头’……嬷嬷,当时我吓傻了,不敢不听。我怕不听话妖怪会吃了我。”
“于是我就一直往南跑,这声音一直到我遇到人才消失。嬷嬷……”
陈仪眼圈通红,顿了顿,哽咽说道:
“直到刚刚我才反应过来。那声音是我娘的声音啊,嬷嬷!”陈仪说到这里嚎啕大哭:“娘怕我找不到路,娘跟我说了好多……娘说她要走了,不能陪我了,叫我要快快长大……弟弟只能靠我了!娘还说她求阎王爷饶了我和弟弟。娘说爹爹要跟她走……一个福气救一人,娘说爹定然也是愿意的……”
陈仪说着说着,想起了爸妈。一时间思绪万千。
爸妈一辈子只顾着她,生怕她委屈难过,早早就苍老不已。爸爸腰间盘突出,一用力就疼得冒汗。
可就算这样,爸爸还是咬着牙坚持,一天做好几分工。妈妈也是,哥哥也是……
她前世不幸之极,又何尝不是幸运之极!
既然上天要她重活一世,她就要带着两世父母沉甸甸的爱,努力幸福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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