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我对鬼的追寻,一开始不过出自于寻求同类的渴望,你看,就算是我也只是庸俗的人类,寿命不正常,存活方式不正常,生长速度也不正常,有那么短暂的几年,我以为自己与鬼是相似的品种,我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些答案,譬如如果坚持活过漫长的几百年,又为什么挣扎着不肯去死。]
[活在这般丑恶的世上,光是想想就需要莫大的勇气了。]
回忆结束,堕姬紧张地想,太宰搞不好真的是亲眼见到过鬼,也知道他们的存在。
[还好他没被吃掉。]堕姬还在心中偷偷松了口气,[要是他给吃掉的话……我一定会把吃掉他的鬼找出来,扯断四肢,挂在屋檐下,等太阳出来后将他硬生生晒成干。]
“你有没有在听啊!”妓夫太郎加大声音。
“在听在听在听!”这么说着,堕姬却捂住耳朵,“我明白啦,如果他能调查出什么就让他调查吧,好了别烦我了,你快去找找看那胆大包天的鬼到底是谁!”
……
富冈义勇被安排在其他房间休息。
昨天真是兵荒马乱的一天,处理完德川的死后,太宰跟蝴蝶忍又一起到小川边,太宰这人比较矫情,对泡发白的死肉不感兴趣,溜一圈后就走了,只留下俩小儿研究。
蝴蝶忍带上手套,面不改色地摆弄尸体,除确定他肌肉边沿也有啃噬伤口外,无法确认其他。
光凭借伤口,无法判断出鬼的藏身之处。
此后清晨,天还蒙蒙亮时,两人就穿好衣服醒来,小枝睡在外间,凌晨四五点就蹑手蹑脚地收拾好床铺,出门做工,蝴蝶忍出去时没看到人。
她手扶楼梯扶手一路向下走,四下里寂静无声,男客大多不过夜,欢喜半个时辰后留下小额嫖资悠哉悠哉回家。
茶屋有很多底层游女,就算是媾和也只能在肮脏的公共大厅,人与人之间只有屏风做隔离,一张床铺上睡过无数人,一整夜她们要接多名客人。
饶是蝴蝶忍也无法直面这些场所,并非是出于女性的羞耻心,她只是很同情那些女子的遭遇。
更高级点儿的客人是包游女一整晚,此等级的游女待遇较好,有独立房间,客人会睡在她们房间,日中才会醒来。
花柳街的白天黑夜是完全颠倒的。
“客人,您已经醒了?”小枝本在厨房忙活,想要穿过大厅到后院拿点干柴,哪里知道会遇见穿戴整齐的蝴蝶忍,她错愕一会儿又想到对方不是那些胡玩一整夜的客人,便想通了,对她说:“跟我来,您还没用朝食吧?”
蝴蝶忍被塞了三团饱满的白米饭团,还有两小块腌萝卜干。她摸索着荷包,想要给小枝钱,却被婉拒了。
“蕨姬花魁说,津岛先生的出穿用度一律记在她身上,客人你和昨天后来的那位客人算作是津岛先生的亲属,与他作相同待遇。”
蝴蝶忍:“……”
[我们这是,被包养小白脸附带的拖油瓶?]
她也挺毒舌的,一下就找到了精准的自我定位。
她吃饭团时小枝还在忙活,后者今日早上的工作并不繁重,只要把柴火劈完,再腌菜即可,她刚才就是去找腌菜用的石头。
蝴蝶忍坐在边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你一直在京极屋工作?”
“不,不是,我在各家茶屋间打零工,谁家愿意要我我就去哪家。”小枝说,“大部分店家都不愿意要我就是咯,以前在智下屋时,被客人看见了这张脸,他吓个半死,之后就很少有人家愿意雇用我。”她想了想说,“就算是工作,我一般也会把脸蒙起来。”
“那京极屋就要你了?”
小枝笑说:“是蕨姬花魁点我的,她说我是丑八怪,她喜欢跟丑八怪站在一起,这样就能更凸显出她的好看。”
蝴蝶忍伸手扶住自己的额头,听这大白话她竟然不觉得很生气,只觉得蕨姬果然是蕨姬,她昨天已经充分领教到了蕨姬的骄纵和坏脾气,那女人就是花街一切恶劣品性的聚集体,使唤往来的游女就像是使唤婢女,心情不好了上手便是一巴掌,她就出门一会儿回来的时候先前服侍自己的小雏/妓挨了蕨姬两巴掌,白嫩的脸肿胀不堪。
蝴蝶忍很气,她又知道自己气愤没有任何用处,如果理论了只会让雏/妓过得更惨,只能私下给她用了清凉药膏,让她消肿得更快。
“那个女人……”蝴蝶忍暗道,“这脾气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
小枝的耳朵很好,她忍不住回答道:“就是这条街养出来的啊。”
“可我听说,鲤夏花魁的脾气就很好。”
“那不一样。”小枝摇摇头,“鲤夏花魁是从小被买下来,当花魁培养长大的,她长得漂亮,走的又是从秃稳扎稳打向上的路线,脾气当然很好。”
“蕨姬花魁,听说是低级游女的孩子,是从游女上来的。”
蝴蝶忍并不明白中间的区别,但听小枝描述,养育低级游女的茶屋,是人吃人的地方。
”而且蕨姬花魁很好看。”她眼睛闪着光,“好看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正确的。”
“这不对。”蝴蝶忍觉得小枝人还不错,便多说了点,“她好看难道打人、杀人都是对的吗?”
小枝反问:“那有权利的客人玩死了游女也没有人追究,难道是对的吗?”她话语中并没有什么愤懑之情,只是在就事论事,情绪像是平稳的镜面,或许这才是最恐怖的。
“游女都是因为客人死的。”她说,“有的客人自己有梅毒,却还要找游女,低级游女没有选择客人的权利,就被拖累着染病,价值压榨干净后被孤零零赶到街上,饿死或者病死。”
“还有的客人,是武士家的儿子,对游女很粗暴,我甚至听说有人在床上掐死了低级游女,赔了点钱就息事宁人。”
“吉原很大,在这生活的不仅有游女和见世番,还有妓/女的没有卖身的孩子,明明不是格子里的人,却被猥琐的大人看重,随意抓来摆弄,这难道是对的吗?”
蝴蝶忍哑口无言。
“蕨姬花魁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小枝低头看腌菜缸,“她给京极屋挣了很多很多钱,这家茶屋就是靠她供养的,因为她挣钱了,妈妈才能买更多的女孩儿回来,茶屋才会变得越来越大,生意越来越好,如果没有蕨姬花魁,大家就没有饭吃了。”
“就算她要人死,妈妈都会同意,这里的人活着本来就是靠她。”
[太扭曲了。]
蝴蝶忍想。
[实在是太扭曲了。]
最让她感到恐惧的是,小枝说的话从逻辑上是完全说得通的,蝴蝶忍回顾自己的前半生,在双亲被鬼杀死之前,她过的幸福而富足。
依稀记得小时候,姐姐带她上街看见衣衫褴褛的平民,不,不对,她们捡来的妹妹香奈乎不就生长在地狱里吗。
被吃掉也很正常、被贩卖也很正常、没有名字……
吃人的“鬼”无处不在,哪怕他们杀尽天下恶鬼,依旧有更恶劣的事情发生,这个事实,打心眼儿里让她感到恐惧。
[我的工作只是斩鬼。]
她告诉自己。
[其他与我无关。]
……
太宰睁开眼睛时叹了口气,昨夜无梦。
他做过好几个断断续续的梦,有曾经遇见过的织田作之助,后来又出现了叫中原中也的少年。梦都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似的,他从中窥伺自己过去生活的剪影,试图推断出变成眼下模样的真相。
他起床很晚,看墙上的钟,下午三四点,游女要陆陆续续起来洗漱,深秋天黑得早,五点左右太阳就会落山。
太宰对小梅的房间很熟,说来有些古怪,前些年他也是居住在小梅的屋子里,很少回到京都的宅院,整一个大写的鸠占鹊巢。京极屋的老人开始觉得很怪,也不适应生活中多个非见世番的正常男人,可蕨姬花魁不赶他走,其他人不愿意也没用。
反正蕨姬花魁收的拜谒金多,京极屋的收入不减反增,就随他去了。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老板娘要酒喝,京极屋的老板娘跟太宰熟悉,直接跟他说去地窖里拿,摇摇晃晃下了地窖两步,门洞一开,只见瘦弱不成样子的男人坐在地窖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玩手中镰刀,他脸上生有丑陋的斑纹。
这个是很丑的男人。
太宰就跟没看到他似的,晃晃脑袋,去找自己的酒瓶。
……
[是很眼熟。]妓夫太郎发现,当他首次完整地看见太宰治的脸时,心头并没有生出对帅哥的愤恨,更没有因妹妹对这男人的特殊而不愉快,他只觉得又无奈又嫌弃。
[我看他,就跟看傻妹妹差不多。]
“喂。”妓夫太郎觉得太宰是傻的,换作他人,冷不丁就酒窖看见丑怪的男人,这人还阴阳怪气地摆弄镰刀,谁不落荒而逃,也就是太宰治,他摇摇晃晃,精心挑选自己喜欢的酒,毫不顾忌地将后背暴露给妓夫太郎。
[怪人。]
“啊?”太宰说,“你叫我?”他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调子很耳熟,妓夫太郎一拍脑袋,这不是堕姬唯一会唱的和歌吗?
易褪花容人易老,绵绵苦雨吾身抛。
朝有红颜夸世路,暮成白骨朽郊原。
“你在找什么?”
“北海的大吟酿。”太宰说,“我喜欢喝那个,老板娘好像换了存放酒的地方,我找不到了。”
“……”
妓夫太郎沉默半天,拿镰刀头一指:“右边第第三排。”
“啊,找到了。”推开箱子摸索一番,他成功地拎了瓶酒出来,又哼着小曲摇摇晃晃走了。
“谢谢啦。”还摆摆手。
妓夫太郎:“……”
他沉着脸,一下又一下地抛接镰刀,粗陋的武器快给他玩出花来。
[这家伙,怎么回事。]
……
将太宰捡回来半个月后,他终于意识到,能从小川里捞出来的免费文化教师,果然不是什么正常人。
“这是什么?”他指左边黑乎乎的一团。
“在篝火堆里煮的烤红薯。”小梅说。
“这又是什么?”他指右边一堆。
“柿子。”太宰说,“我偷摘的。”
“我让你们俩好好在家里呆着……”他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烤红薯和柿子把家里弄的一团乱,他不用猜也知道,小梅搞来烤红薯的手段肯定不正常,怕是与太宰一起狂奔了几条街才脱离其他人的追捕,妓夫太郎想自己今天晚上又得拿着镰刀守在家门口,免得有人打上门。
太宰笑眯眯说:“看我还搞到了什么。”他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我去替阿良画了三副工笔画,他做报酬把这瓶酒给我,晚上我们要不一起就柿子喝了?”
妓夫太郎第一反应:“要什么酒,要粮食!粮食!实在不行拿点布也行。”等回过神来后又怒吼,“酒配柿子你不要命了?”
小梅毫不留情地嘲笑:“你这家伙还说我笨,自己一点儿常识都没有,傻瓜,傻瓜。”
太宰却说:“我觉得他们搭配在一起应该挺有意思。”
妓夫太郎很心累,他觉得自己变成了妈。
……
/简单说来,我是被照顾着生活的,想必读者会非常诧异,我不是被裹挟来的教师,又有谁会照顾我生活?这件事却发生了,小梅是个非常笨的女孩儿,她别说是才情,普通人的聪明都不有,学习速度也奇慢,三四个月下来,堪堪把假名认全,汉字不识两个。
我说你玩了,这样下去几年都背不下来小仓百人一首,真是辜负了我的教育,她白了我一眼,直接打掉我往火堆里钻准备拿红薯的手,翻找翻找递上一Y型的树枝说:“拿这个插。”
“你是笨蛋吗,用手?说我不聪明,我看你的脑子也跟猪一样。”
我们俩惯常是互相嫌弃的。
把我捡回来的太郎(此处是化名)不是好人,他在花街收债,恶名在外,可对小梅很好,对我先是有求于人,保持着微妙的疏远,时间久了之后不知道怎么的,看我就一股子嫌弃,跟看小梅差不多。
“你们两个谁也别说谁。”他讲,“反正都是没什么能力的笨蛋。”
——《吉原物语》/
……
“先生、先生,津岛先生,您先别进去。”
“蕨姬花魁还没有起身。”
门外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蕨姬不耐烦地翻身,心说起床后一定要把来服侍的新造好好整治一番,她在里面睡觉还敢大声喧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外面太阳还没落山吧,再睡一会儿好了……]
“啪——”哪里知道下一秒,纸门被拉开了,新造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根本不敢看蕨姬花魁的脸色。
“走吧走吧,小梅。”欢快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我们一去出去逛逛,德川的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堕姬刚睡醒的脑子略有些混沌,过了一小会儿才迟迟运转起来,那换上一身洋服的男人跪坐在她床褥旁,她头发很长,眼下发鬓散开,长长的头发有两缕被压在太宰治的膝盖下,房间外已经点等,灯光耀黑发,以太宰所在的角度,只见头发颜色变浅了变浅了,成了金色,又或者是银色?
蕨姬后知后觉地发出一声尖叫:“你这个混蛋!我还没有化妆——”
“给我滚出去!”
……
“好看吗?”
太宰给小梅带了盒口脂回来,他是个花钱大手大脚的,落魄成这样也如此,明明画了十张画,只带了足以抵五张的口粮,还有盒艳红色的的口脂。
小梅从来没有见过口脂,她本人就是浑然天成的美人胚子,却因生活得贫苦,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更不要说是化妆品了,偶尔看见游街的花魁,在心里难免还是要羡慕的。
妓夫太郎有一肚子的话要跟太宰治说,可看见小梅惊喜的样子,还有她抹上口脂之后更增色的脸蛋,到底什么都没说,只是私下里抱怨:“你别给她乱花钱,饭都不够吃。”
“没关系没关系。”他摇晃着双腿,“她长得好看,又喜欢打扮,还不是要漂漂亮亮的?”
“下次我给你带盒胭脂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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