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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19章 第18章[一更](第1页/共2页)

“德川”这个姓氏, 在日本有特殊的意义。

眼下是大正年间,对于明治后期出生的人来说,幕府将军是遥远的仿佛被埋藏在历史尘埃中的称呼,新时代的人只知道天皇,不知道将军。可要让中老年人来说,“将军”依旧是国家最高权力的象征,说起德川家, 他们恨不得匍匐在地跪拜。

糟糕的是,在吉原出事的“德川”,就是那个与幕府一起结束光辉岁月的“德川”。

“出什么事了?”蝴蝶忍与富冈义勇立刻蹿出去, 街上有不少人, 大多是男客,游女们躲在格子间后探头探脑, 下半张脸被木柱遮掩, 只留眼睛在外。

扯嗓子喊的人是家仆,排场极大, 说是仆人穿得却比自由民还好, 常年的趾高气昂在他脸上留下痕迹,以至于遇上紧急事, 眉峰还向上挑,嘴角向下撇, 初次见面的人都会知道他刻薄又不好说话。现在刻薄的家仆正顶着这张脸哭天抢地。

他毫不顾肮脏直接匍匐在血肉模糊的残肢上, 大声哭嚎。

无论是见惯了腌臢事的游女, 还是往来于花街的男客, 当他们看清楚地上究竟是什么时,爆发出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男人的音调比女人更粗犷些,他们唾骂着推开身旁的游女,直往大门外走。

蝴蝶忍皱眉,她受到了良好的医学教育,相较于富冈义勇能够很好地分辨残肢,这样想着也走上前去,对紧张的其他家仆询问:“发生什么事了?”

那些仆人对街上往来宾客不屑一顾,偌大的花街中超过九成半的客人只能消费最低等级的游女,光看他们的穿着甚至不如大家族的仆人,对贫穷的普通民众,他们相当看不起。

可当视线接触到蝴蝶忍时,情况却产生了点变化,仆人都识货,太宰治给蝴蝶忍买的衣服,乃是最上等的成衣,再加上她人也清秀,家仆可分不出男女,只以为是哪家出来见世面的小公子,以她的扮相说是华族都有可能。

“不关您的事,小公子。”家仆委婉地提醒道,“还是快点走吧。”

“警察!警察!警察来了!”人群中再爆出几声吆喝,听见警察的名字游女都飞速散开,哪里还有凑热闹的心思。

先前就说过日本施行公娼制度,花柳街都过了政府的明路,吉原外就是警署,这里警察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管好妓/女,让她们无法出逃,偶尔也起到调节客人与茶屋矛盾的作用。

他们万万想不到,还有处理凶杀案的一天,死的还是个大人物。

富冈义勇分明看见,不少警察是听了喧闹声直接从茶屋里提着裤子跑出来的,他们脸上浸淫酒色之气。

“有意思。”脑后传来呼吸的声音,富冈义勇屏住呼吸回头一看,是太宰治。

他干巴巴地说:“老师您出来了?”

“吵成这样,哪怕是睡得跟死猪一般,也会被叫醒,更何况我也没有入睡,只是在写点儿不成文的句子。”太宰眼里冒着精光,嘴上再说话,却根本没分富冈义勇哪怕一个眼神,他视线在警察与家仆身上逡巡,最后则久久地落在残肢身上,他兴味盎然,似乎从中“它们”中读出了精妙的故事,只待编织成文字。

他一声招呼不打,径直向前走,越过以不善眼神看他的家仆以及大腹便便的警督。

警督不想得罪太宰,可就在刚才那一小会儿时间内,他已弄清死者属于德川家系成员之一,即便和幕府的最后一任将军德川庆喜八竿子打不到一边,却也不是他能够得罪的,便对太宰色厉内荏地问道:“你是什么人?闲杂人等不可靠近。”

“失礼了。”太宰似笑非笑,不把对方的威慑看在眼中,他相当不喜欢跟警长似的人打交道,你看他们略有点小权利却以为自己成了世界之王,又蛮横又愚蠢,聪敏人有各自的聪明法,蠢人的愚钝却千篇一律。

“在下名太宰。”他说着从怀中掏出身份证明,证件上的文字以刁钻角度映入警长眼中,虽说京都远离东京,可当地的权利阶级也喜欢赶潮流,甚至把东京当成风向标,东京人看什么书他们就看什么书,东京人穿什么衣服他们就穿什么衣服,太宰治的名字在识字的人耳中如雷贯耳,警长就算是不学无术都听说过。

“您是太宰老师?!”警长其实没读过太宰的作品却还是恭敬问,“你来这里……”

“事实上。”太宰有意放慢了说话语调,咬字间有股奇怪的韵律,“我与东京警署的原田先生略有点交情,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以前也写过些奇诡的侦探作品,前段时间又起了写新作的想法,奈何东京治安很好实在没有怪事发生,原田先生就让我来吉原看看,哪里想到能看见眼下这出好戏。”

把人的死亡形容成一出好戏,无论从哪角度来看,都显得薄凉而嘲讽。

死者的家仆相当不满,特别是哭得最大声的那个,当即呵斥道:“放肆!你知不知道……”

话来没说完,警长比蒲扇还要宽厚的大手直接从仆人头顶上掠过去,将他脑袋向下一按,仆人猝不及防差点给按到地下给太宰行跪拜大礼。

太宰好想再看一出闹剧,双手甚至悠哉悠哉地交叠,相互插在和服宽大的袖筒中,他眯着眼睛笑看眼前的局面,好像在说:[真是一出闹剧。]

“请原谅他的出言不逊,太宰先生。”警长恭敬地低头,“有什么我能帮助你的吗?”

“您太客气了。”太宰说,“你看,我和我的后辈对这件事很好奇,可怜的德川先生甚至不能以完整的躯体下葬,对他们家来说可是侮辱。”他话锋一转道,“不过身体损毁成这样,就算在花街都不常见,恰好我和后辈都略通医理,能否让我们近距离看看,说不定还能判断出死亡原因。”

[现在的公子哥都是什么毛病。]警长想,[好好的女人不睡,跑出来看尸体。]

嘴上却说:“您请,您请。”

太宰上前一步又叫了傻不愣登站着的蝴蝶忍与富冈义勇说:“你们都过来看。”

……

“我不太明白。”警署的人把太宰他们毕恭毕敬地送走,没有人驱散他们也没有人说他们亵渎尸体,德川家不体面的断体随他们看,蝴蝶忍判断,以尸体的破坏情况来看必定是遭遇了鬼。

这是条很好的消息,起码他们确定肯定有鬼潜伏在吉原中,可对警长前后态度的反转,蝴蝶忍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于是她直接问:“为什么警长前后反映差那么多,津岛先生你说了什么?”

“义勇。”刚才旁观尸体时,太宰津津有味地在笔记本上写了些东西,他对富冈义勇说,“你来回答她的问题。”

[哈?]

蝴蝶忍看富冈义勇,他还是一副憨直的模样,才相处小几日,蝴蝶忍已经非常明白,这人有多不会读空气,多不会说话,讲出来的话和想要表达的事南辕北辙,或许因此缘故蝴蝶忍才会对太宰分外不信任,太宰可是富冈义勇的国文老师啊,水平多低下才会教出他来。

[是觉得我是小孩子,想要打发我,糊弄我吗?]她心头火起。

富冈义勇接到老师的吩咐,可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说:“很简单,你不懂正常。”

“噗。”

蝴蝶忍脑门上爆出一个十字。

太宰为自己的笑声而道歉:“抱歉抱歉,你们接着说。”面对皮笑肉不笑的女孩儿他摊开双手说,“我来翻译一下,他的全部意思是,如果学习了相关知识,警长的前后反应是非常好解释的,很可惜小忍你并没有上过我的课,不明白就理所当然了。”

蝴蝶忍从牙缝里挤出几行字:“为什么富冈先生不直接说出来?”精简化翻译很有意思吗?

富冈义勇:???

我都说出来了啊。

太宰说:“那正是他的可爱之处。”

好吧好吧。

富冈义勇接着说:“这是简单的权力制衡问题,德川家的姓氏尊贵,可那是明知之前的事,明治之后幕府解体,权利归还于天皇还有倒幕的武士,德川家系的身份就变得很微妙,比一般公卿要高,政府要员为了面子工程会保全他们身份,同时,就算是后代人受到了高等教育也绝不可能在现在的政府任职。”他一改先前惜字如金的作风,解释得完整。

对富冈义勇来说,这一番足以令蝴蝶忍听得一愣一愣的话,不过是太宰的课间小测,以前他们仨学习时,他总会在讲现代政/治局势之余给提一些小问题让他们思考,锖兔、真菰还有自己依次说看法,最后再有太宰公布更为完整的答案。

“太宰老师说自己与原田先生相熟,原田是东京警署的警长,真统辖实力甚至高于关西警署署长,自身也是现内阁首相原敬的心腹,哪怕是京都的警署长都会想尽方法搭上线,更不要说是驻守在吉原外的。”

“吉原外?”蝴蝶忍听着听着也入了迷。

“吉原警署在京都警署分布中地位特殊。”这一段还是从狭雾山到京都的路上太宰刚同富冈义勇说的,正好给他现学现卖,“这是京都最大的肥差之一,只需要看管游女,甚至不用确保她们无人逃跑,顺利协助吉原运行下去,处理见世番无法处理的事情即可,低级的劳动与高额福利让吉原警署称为关西一带炙手可热的地方,能进这里的多少都有关系。”

太宰轻飘飘插了句话:“还都是有关系的废物。”他跟富冈义勇打了个手势,后者明白老师的意思不说话了,将解释权交出来。

“这社会上并不缺乏正义之士,尤其是立志成为警察的人。”太宰语调温和内容却尖刻,“可愿意欺侮女人的、以嫖/妓与殴打游女为乐的,必定是渣滓中的渣滓。”他笑盈盈说,“看见警长先生的便便大腹了吗,满肚子出了肮脏腻味的肥油什么都没有。”

“他是东京警署二把手的小儿子,母家势力粘连关西制造,是政/商结合的优秀产物,因太过无能只能疏通关系安排至此,以继续他游手好闲却舒坦的一生。”

在说这些话时太宰甚至在奋笔疾书,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好在他算有脑子,不会去得罪人,才将位子坐得稳。”

蝴蝶忍对太宰的看法全然转变了,她肃然敬礼道:“感谢先生的指点。”

“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太宰漫不经心说,“你的主公肯定明白,不过作为剑士,放在旧时代就是武士,是臣下,臣子拥有一技之长是好,看不清局势也没有大问题。”

“不过……”转折从太宰口中吐出,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你真认为,他是被鬼吃掉的吗?”

……

“可恶可恶可恶可恶!”

堕姬的头发由黑色变为银色,长而妙曼的发丝不断延长,发梢尾在空中打摆子,将她焦躁的心情体现得淋漓尽致:“到底是谁,哪个混蛋竟敢在我们驻守的地盘上捕食?!”她觉得自己上弦的权威被挑战了,不知名的鬼又引发了太多麻烦,让她烦躁不已。

“别吵了。”窗户被拉开一条缝,妓夫太郎居高临下地打量人群,街上还是一团乱,哭声、尖叫声、呵斥声,还有往来不歇的脚步声,种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前所未有的市井乱象。

更让人烦躁的是……

“招来这么多人,我一定要把那家伙撕碎!”

堕姬的喊声充满了爆破力,说是魔音贯耳也不为过,妓夫太郎倒是习惯了,妹妹脾气很不好,隔一段时间就会来这么一出,他直接用手堵住耳朵,而后者在肆意释放她做武器用的活动腰带,在墙面上天花板上留下大大小小的擦痕,破坏一通后,才勉强消气。

堕姬发火是情有可原的。作为鬼之祖,无惨的特性就是能苟,非常能苟,或许是他人类时身体瘦弱活过一天是一天的后遗症,倘若说他有什么执念,那就是活着。

一切都是为了生存,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分成千万瓣的碎肉,像蠕虫一样躺在阴暗的潮湿洞里瑟瑟发抖,都是可以忍受的。

而他的属下们,也被要求强制继承了此特性。

约束鬼的发展,不让他们聚居,禁止鬼在都市肆意食人,更加青睐人烟稀少的深山……以上这些条件联系在一起,大可推断出无惨的发展路线,他是非常忌讳鬼被发现的。

像传言一般似是而非的文学作品又或者是民俗故事翻不起风浪,但要是有多名身份高贵者死于光天化日之下,甚至留有残肢,就非常不利了。

堕姬他们每每吃过人都装成出逃的模样,不过就是为了延长盘踞花街的时间,不被发现。

她以蕨姬的身份在京极屋经营堪堪几年,远不到换身份撤离的时候,眼下有鬼出现破坏了局面,能不生气吗?

“好了好了。”妓夫太郎等她发完脾气才说,“你就算再生气都没用,眼下最重要的是把小虫子找出来,看谁胆子这么大在我们眼皮子底下闹事。”

不是没有鬼觊觎吉原,只是那些鬼在踏入禁地之前都被妓夫太郎谋杀了。

“我察觉不到有其他鬼的气息!”堕姬委屈地大喊,“可恶,新来的小虫子肯定掌握了血鬼术,能把自己的气息完全泯灭掉之类的,我感觉不到他!”

“我也感觉不到。”妓夫太郎头疼了,“你就不能用其方法找找看吗,动动你的脑子。”

“我不知道!”

妓夫太郎投降了,放弃了,妹妹这么笨,他做哥哥的只能多担待一点,替她解决问题:“我到街上转两圈,看看能不能发现点儿什么。”他又说,“那个谁,你的新客人不是脑子很好使吗?他要真有本事的话,你就让他调查调查好了,指不定能看出点什么。”

堕姬说:“他连鬼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调查得出来?!”

[等等。]

说到连鬼都不知道,堕姬忽然有点儿心虚,她其实并没有像自己信中写的一样,根本没看太宰的书,即使堕姬视线触碰文字就想打瞌睡,她也勉强自己花了好几天把太宰的连载小说看了,当然咯,她只看最近出的短篇连载小说,那什么中长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她脑壳疼。

太宰治的小说中经常出现“鬼”,吃人的鬼,有特殊力量的鬼,诅咒人的鬼,死者怨念汇聚而成的鬼,近代的民俗传说,平安京时代百鬼夜行的卷轴,平家物语流传下的佳话,各种光怪陆离的故事被糅合到一块儿,组成他独有的诡谲文字。

她昨天还装模作样地问:“你怎么老是写鬼啊。”声音那叫一个矫揉造作。

“嗯?”太宰说,“因为他们很有趣啊。”

“有趣?”

“该怎么说。”太宰讲,“我向来对传说感兴趣,与其他妖怪不同,诸如酒吞童子与大江山的故事,似乎都止步于源家时代,百鬼绘卷中记载的妖魔多是平安京以前出现的,可食人鬼不同,我走访乡间,眼下诸地还有栩栩如生的传说,真的非常有意思。”

“就像是鬼真的存在似的。”

[废话。]堕姬得意洋洋地想,[就在你眼前,可不是真实存在的?]

她拖长声音问:“你追着传说到处跑,简直就像是追歌舞伎表演的宾客一样,老是说你是不是很痴迷于鬼,想要见见他们。”

太宰提笔的手顿了一下,抬头看堕姬时,已付上面具似的笑容:“或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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