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是山，那种虽然不高，但一看就让人望而却步的野山。刚过午时，山是安静的，就像爪子一般的黄土一样，牢牢地堵住嗓子眼，温暖的空气般着一丝土味。那是夏天，虫子在叫。

骰子戴着一副墨镜，和上身的飞行夹克不搭调的廉价墨镜，任何人可以在旅游景点花十块钱买到的那种。镜腿上，塑料的刮痕在风和阳光下没有生命力。骰子用指甲在刮痕上划来划去时，勉强的刮擦声倒不如说是院子里外最死气沉沉的声音。骰子每喘一次气，嘴里便多了几粒沙子，那是从山上落下来的。骰子手里是一台智能手机。那不是他的手机。开机时的壁纸吸引了他：一栋红色的楼前飞过一群鸽子，那是一片灰白色的残影，隐约能分辨出翅膀。楼是矮楼，也就两三层高，没有窗户，涂着红色的漆。要不是阳光照出的影子让楼显出了棱角，残影之后便是一片没有意义的红色。

手机要求一个四位数密码，会在四次错误输入之后把设备锁定。骰子已经浪费掉了两个机会。他尝试了四个零四个一，显然都没有奏效。以此他确信有一个更复杂的密码，他早晚会找出来。他嚼着嘴里的沙子，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牙齿被磨碎。掉漆的蓝色铁门打开的声音之后，有人跑了出来。那是一个略微臃肿的，脸干净得像个婴儿一样的人。

嘿，兄弟，臃肿的人喊道，你把鸭梨放哪儿了？那么一大箱鸭梨呢。他边喊边比划着。等骰子没有回应，臃肿的人继续说道，那人低血糖了，脸煞白煞白的，你可得看看去。好家伙，一回头的功夫，我还以为是白骨精转世呢。我摸他胳臂，嘿，凉的。他嘴都紫了，说他啥都看不见了。我还不信呢，在他面前摆个一，问他这是几。你猜他说啥？他说‘你大爷的，快给我糖。’怎么着？那一箱鸭梨还在吗？

臃肿的人叫票子，印着街头涂鸦的t恤衫显然买小了一号。他肥大的胳臂把袖子撑成一个大球，一道一道褶皱把海浪的图案拉伸成了没有意义的涂鸦。

还有四次机会，骰子心想，一定要三思而后行。再尝试一个密码，要还是错误就去问他。不管要胁迫还是动手，一定要把手机解锁。第三次机会，他输入了自己的生日。还是不对。真他妈烦。他暗中骂道。

骰子？鸭梨呢？

丫要问他妈几遍？鸭梨都放门口了，你他妈是不是瞎？

票子这才注意到放在院门口的一箱没开封的鸭梨，旁边是一串铁链，那本该是拴土狗的地方。土地上留下了一串脚印，有的深一点，有的浅一点。给你留门了啊，骰子，回来别忘了把门锁上。

山上有动物蹄子的声音，它们在原地踏步，声音是没有节奏的。骰子把墨镜摘了下来，眼睛花了一些时间来适应这个强光占领的世界。蓝色的天到了极致就是白色，那也是他能看到的最远土地的颜色。丫真以为我有闲工夫跟他耗。骰子自言自语，看不起谁呢？

除了被四面生了霉的白墙围了起来以外，屋里跟屋外没什么区别。外面热气能进到屋里，外面的冷风也能进到屋里。沙土被吹进屋里，柳絮一样也没吹进屋里。墙里和墙外一样热，也一样冷。这四面墙除了让里面的人无法逃脱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屋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刚回来的票子。他坐在地上，嗦着烂得跟泥一样的鸭梨，汁水沿着嘴角滴落，嘴巴吧唧响。手指头陷进果肉，黏糊糊的。

在另一面墙边，一个人半睡半醒，在似梦非梦中抱着一把土枪，枪管向着天花板。他叫枝子，他在似梦非梦中把枪杆当成了一把吉他。同样在半睡半醒中，他听到脚步声，一脚轻，一脚重。

第三面墙摆着一把躺椅，小得只够半个身子躺上去。被拴在躺椅上的人叫虎子，他被侧身绑在躺椅上，像一个不倒翁一样随着躺椅摇摆。他的一只手和一只脚缠着铁链，牢固地禁锢在把手上。他的另一只手中是溃烂的果肉，嘴角淌着甜水。躺椅在摇摆中发出了屋里唯一的声音。虎子瞪着票子时，票子便失了气魄。

你多大？虎子问道，上几年学了？

票子没胆子看虎子，盯着那摊像冰块那样在手中融化的烂梨，一句话也不说。

我猜也是。你老大叫你不跟我说话是吧？怕你露怯。

我露什么怯？票子狡辩道。

你看我怕你吗？连对面那位都知道打盹儿的时候架跟枪，你拿什么恐吓我？你那身赘肉？你认识几个字，好意思把我铐上，还大言不惭地吧唧嘴，你教养他妈谁教的？

你他妈是不是想激我？票子使劲把果泥扔在地上，一跺脚就站了起来。

你再瞪我一下试试。虎子猛地朝票子凑，铁链发出的巨响震吓了票子。他妈吓唬谁呢，丫就一怂逼。

枝子同样在半睡半醒中听到了铁链的声音。

你给我过来。虎子说道。

他妈过来，给我把椅子扶直了。虎子跟票子说道，我都摇晃半天了。票子没有搭理他。

你要是真有本事就别绑我，别装得跟自己有多大能耐似的。虎子说道。

我读过老多书。票子绷不住了，辩解道。

我

他妈管你读过多少书，你丫就一弱智。

我看你他妈才是弱智。骰子夺门而入，票子立马安静了下来。骰子几步把步枪从枝子怀里抽出来，枪管顶住虎子的额头。真以为自己有多牛逼，是不是？你他妈继续说，我看你丫还敢不敢说一句废话。吓得枝子一下子醒了过来。

你再他妈拿枪杵着我试试？

你再多说他妈一句话试试？骰子把枪管使劲按在虎子头上，枪托顶着肩膀。

你大爷的，真当我二百五呢？你手里拿着个仿真枪吓唬谁呢？丫枪里要是有子弹，早把我崩了。虎子吼道，躺椅再一次摇晃起来。早他妈干什么去了？现在要让我服你？我告诉你，他妈说晚了。

票子赶忙把枪管推开，虎子额头上留下一个圆形的红印。都先别急呢，先别急呢，票子说这着，自己都着急死了，不是还剩半天吗？现在吵起来也没什么用。票子指着挂在躺椅后面墙上的表，唯独被绑起来的虎子看不见时间。

现在几点了？虎子问道。

你管现在几点了，骰子说。低血糖没把你折腾死。

你大爷。

骰子把步枪调了个个，用枪柄击打了虎子的头，虎子骂了一句，把头捂住。

你家在哪儿？骰子把步枪还给枝子，摆弄起虎子的手机来。

要你他妈管？

你要是现在给熟人打电话，落山之前能凑出多少钱来？

凑你妈凑，凑出来也不给你。

别跟我这儿贫，骰子使劲一推虎子的脑门，你手机里有多少钱？

够我花的。

你手机密码是多少？

你猜。

你要是想早点完事儿你就麻溜把密码给我。

丫求我。

骰子再一次把步枪从枝子手中夺来，朝着摆在门口的一箱鸭梨开了一枪。鸭梨瞬间炸裂，果肉溅得满地都是。一瞬间，所有人都没有吱声，就连呼吸也停住了。火药味充斥着房间。

你他妈不是挺能吗？骰子指着虎子说道，不是他妈仿真枪吗？你看那梨炸得像他妈仿真吗？

虎子把眼睛闭上，长叹一口气。他再次睁眼的时候，眼神中满是得意。没子弹了吧？虎子说道，就准备了一发子弹吧？

骰子一句话没有说，一个劲儿盯着虎子。

远处热起来的时候，空气像凝成了浆。有的地方，虫子在叫。沙土重得像铁，任凭风吹也不散开。屋外，枝子蹲坐在地上，他的影子盖住了一小片毯子那么大的明亮的土地，而他用手翻腾着土。他指甲塞满了沙土，手心也因为肮脏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看到土中藏着一只昆虫，有可能是蜈蚣，有可能是西瓜虫，它在他掀开土壤的一瞬间钻进更深的地里，让枝子在那么一瞬间瞥见黑油油的尾巴。枝子挖了一个小坑，土壤越来越干，越来越多的石子显露出来，手指戳到时疼极了。

枝子听到从屋里传来的声音。

玩儿你大爷的明棋，虎子说道，你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人。你们要是正大光明的还搞个屁绑架。我他妈在后海遛着弯儿呢，你们几个不知道从哪儿就蹦过来了。我还他妈冤呢。

不用你说，我还嫌明棋没劲呢。骰子说着，叫票子过来当裁判。规矩你懂吧？大子儿吃小子儿，军师旅团营连排，工兵炸弹排地雷。你记得住吗？

忘不了，忘不了。票子说道。

一张塑料纸的棋盘在砖屋里脏兮兮的地上铺开，对角用饭碗压着。有的时候蚂蚁沿着边缘爬到棋盘上，钻到到塑料棋子的下面，又从阴影中钻出来。虎子用自由的那只手摆好了棋子，标着字的一面冲着自己。对面，骰子也把自己棋子写着字的一面朝向自己。在由浅红色的直线斜线圆形和长方行组成的棋盘上，竖起的棋子像墓碑一样整整齐齐地排列起来，不动一毫。

虎子的第一步棋把头阵的棋子顶到了骰子的头阵。作为裁判的票子拿起双方的两个棋子，比较起来。

看那么就干嘛？不认字儿？虎子催促道。

不是，你们再提醒我一下，旅长跟营长哪个大来着？

你他妈骰子泄气地拍向地板，你把排位说出来还玩个屁暗棋？我都白摆字儿了。

我这不是也没当过裁判嘛。票子辩解道。

要我说也别他妈玩暗棋了，忙活半天愣是给一没脑子的给搅和了。真他妈扫兴。

烦人劲儿的。骰子看了眼虎子头顶的钟。靠，都过这么久了。

到底过多久了？虎子问道。

哎呦，还真挺久的。票子也看了眼时间，附和道。

现在他妈几点了？虎子焦急地摇晃起来，锁链跟着响。

骰子给票子一个眼色，票子便明白了，离开了小屋。

枝子还在不远的树下挖着坑。外面的沙尘顿时让票子吐了口水，飞进牙齿间的颗粒让票子忍不住咬紧牙关。呦，都挖这么深了。票子说道，够大了。准能装下一个人来。票子脚踩在土坑的边缘，前半只脚悬空。枝子坐在坑底，一心一

意地用手把土刨开。坑底的土是松软的，湿润的，褐色的，摸上去凉凉的。

屋里，骰子盘腿坐在虎子对面。虎子被铐住的手发凉发麻，而他使劲地盯着骰子。

咱们现在在郊区，这你知道吗？骰子说道。

废他妈话。不在郊区还有哪儿能找着这一碰就要塌的破屋子？虎子说话的时候没精打采的，可依旧这样，他还是把话说完了。

往北走上半个小时是一村子，不是种地的村子，是靠旅游景点赚钱的村子。

爱滚哪儿滚哪额。

会他妈说人话吗？

你大爷。

我要是真急了我拿起枪就毙了你。骰子把拳头攥住。

你要毙了我你一分钱也拿不到。

我看你本来也没打算给我钱。

废话，虎子说，你真以为我天真地认为你找我是要钱的？你压根儿不差这个钱。

骰子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没坐多久，他的裤子上已经沾满了灰，仿佛再坐上一会儿裤腿上就能结上蛛丝。蚂蚁爬进他的裤腿，但是骰子没有感觉到很痒。我叫他们这个点儿去村儿里买点吃的。骰子望着窗户外说道，放心吧，你爱吃的都给你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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